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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鼻端哼了一声,没有打断这位英风勃发的年青大将。举厅大将尽皆年青雄壮,一闻李信之言业已超越上将军所问而上将军居然没有阻止,顿时一片明亮的目光齐刷刷聚来,期盼李信说将下去。
“上将军之与李牧,有两处最大不同。”李信沉稳道,“不同之一,李牧战法多奇计,尤长于设伏截击,胜秦如此,胜匈奴亦如此;上将军为战,多居常心,多守常法,宁可缓战必胜,不求奇战速胜。兵谚云,大战则正,小战则奇。唯其如此,上将军之长,恰恰在于统率大军做大决之战。此,李牧未尝可比也!”
“彩——”大将们一声欢呼几乎要震破了砖石幕府。
“不同之二,李牧一生领兵,几乎只有云中草原之飞骑边军,而从未统领举国步骑轻重之混编大军做攻城略地之决战。唯其如此,李牧之全战才具,未经实战考量也!上将军不然,少入军旅即为秦军精锐重甲之猛士,后为大将则整训秦国新军数十万。步军、骑兵、车兵、弩兵、水军、大型军械等等,上将军无不通晓!诸军混编决战,上将军更是了然于胸!唯其如此,上将军之全战才具在李牧之上也!”
“彩!上将军万岁——”幕府大厅真正地沸腾了。
“我有一补!”一个浑厚激越的声音破空而出。
“王贲何言?”王翦脸色沉了下来。
前军主将王贲是王翦的长子,与李信同为秦军新锐大将之佼佼者。若说李信之长在文武兼备,则王贲之猛勇机变尤过李信。秦国政风清明军法森严风习敦厚,王贲自入军旅,父子反倒极少会面。王翦从来不以私事见这个儿子,王贲也从来不在军事之外求见父亲。王贲的功过稽查,王翦更是依据军法吏书录与蒙恬议决行事。更兼王翦行事慎重,总是稍稍压一压王贲。譬如此次灭赵大战,众将一致公推王贲为北路军主将,王翦最后还是选择了李信,而教王贲做了李信麾下的战将。王贲秉性酷肖乃父,军事之外极少说话,今日却横空而出,王翦便有些不悦。
“末将以为,李牧不通大政!”王贲赳赳高声道,“大将者,国家柱石也,不兼顾军政者历来失算。李牧身为赵国大将军,既不能决然震慑奸佞,又不能妥善应对王族元老与腹地大军诸将,在赵国庙堂形同孤立。如此大将,必不长久!秦军出战,不说决战,只要能相持半年一年,只怕李牧便要身陷危局!这是李牧的根基之短。”话音落点,王翦立即摇了摇手,制止了大将们立即便要爆发的喝彩,沉着脸问:“相持便能使李牧身陷危局,王贲之论,根基何在?”
“其理显然。”王贲从容道,“李牧已经两胜秦军,名将声望业已过于当年之马服君赵奢。赵国朝野上下,对李牧胜秦寄望过甚。但有相持不下之局,昏聩的赵迁、阴谋的郭开,以及处处盯着李牧的王族元老,定会心生疑虑,敦促速战速胜。其时,以李牧之孤立,安能不身陷危局?”
“彩——”大将们不待王翦摇手,一声齐吼。
“也算得一说。”王翦怦然心动,脸上却平淡得没有丝毫表示。
“愿闻军令!”大将们齐刷刷拱手请命。
王翦一挥六尺长杆,高声下令道:“三日之后,大军分路进发!三路大军步步为营,各寻战机,扎实推进。进军方略之要旨,不在早日攻下邯郸,而在全部吞灭赵军主力。对赵之战,非邯郸一城之战,而是全歼赵军之战,是摧毁赵人战心的灭国之战!”
“雪我军耻!一战灭赵!”大将们长剑拄地,肃然齐吼。
王翦以特有的持重,做了最后叮嘱:“老夫受命领军,戒慎戒惧。诸将亦得持重进兵,每战必得从灭赵大局决断,而不得从一战得失权衡。我军三路各自为战,通联必有艰难。我新军主力又是初战,诸将才具未经实战辨识。是以,各军大战之先,务必同时禀报秦王与上将军幕府。然则,秦王已经申明:唯求知情,不干战事决断,各军战机,独自决断。唯其如此,今日之后,将各担责,但有轻慢而败北辱军者,军法从事!”
王翦的最后一句话,是指着那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说的。
在全部新军大将中,只有王翦是年逾五十的百战老将。虽然王翦统帅全军出战也是首次,但王翦早年在蒙骜大军中做百夫长千夫长时已经是闻名全军的谋勇兼备的后起英才。尤为难能可贵者,王翦始终如一的厚重稳健,每战必从全局谋划的清醒冷静,与秦国新老大将都能协同一心的秉性,以及在训练新军中的种种出色调遣,已经在秦国新军中深具人望。更为要紧的是,王翦是自来秦国大将中绝无仅有的被秦王以师礼尊奉的上将军,在秦国庙堂堪称举足轻重。昔年名将如司马错、白起、蒙骜,对朝局政事之实际影响,可说都超过了王翦;然若说和谐处国协同文武君臣一心,则显然不及王翦。这便是王翦作为秦国上将军的过人之处——既有名将之才具,又有全局之洞察。因了如此,最为重大的灭赵之战,秦王嬴政反倒不如灭韩之战督察得巨细无遗,完全是放开手脚,交给王翦全盘调遣。赐大将穆公剑而授生杀大权,却不亲临幕府,这是秦王嬴政从来没有过的举措。
凡此等等,秦军新锐大将当然是人人明白,对王翦部署自是一力拥戴。
赵王王书颁下的时候,李牧已经在开赴井陉山的路上了。
这次,郭开不再亲自与李牧周旋,派来下王书的是赵王家令韩仓。年近四旬的韩仓第一次踏出王城以王使之身行使权力,得意之情无以言表,驷马王车千人马队旌旗猎猎而来,威势赫赫几若王侯。及至赶到东垣,李牧的幕府已经开拔半日。韩仓大是不悦,下令快马斥候两路兼程飞进,一路追赶李牧,务须知会其等候王命;一路禀报郭开,说李牧已经擅自出兵。韩仓自忖威势赫赫,李牧必在前方等候,赶来迎接亦未可知,于是在派出斥候之后下令大队车马缓缓前行,一路观山观水不亦乐乎。谁知堪堪将及暮色,斥候飞回禀报:大军已经不见踪迹,只有李牧的幕府马队在前方四十里之外的山谷驻扎。
“他,不来迎接王使?”韩仓很是惊讶。
“大将军正在踏勘战场,等候王使!”
“岂有此理!他敢蔑视赵王?就地扎营!”
韩仓决意要给李牧一个难堪,教他知道自己这个炙手可热的赵王家令的分量。于是,特使人马在山谷扎营夜宿,韩仓再派斥候飞骑赶赴前方,下令李牧明晨卯时之前务须赶来领受王命。不料,正在韩仓酒足饭饱后趁着月色带着几名内侍侍女走进密林,要效法赵王野合趣味之时,山风大起暴雨大作,一面山体在滚滚山洪中崩塌,将酣睡中的车马营地轰隆隆卷入铺天盖地的泥石流中。正在另面山坡野合的韩仓侥幸得脱,却也在暴雨雷电中失魂落魄瑟瑟发抖。天色微明,韩仓被几名内侍侍女抬回营地,望着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留下的狰狞山谷,韩仓连哼一声也没来得及便昏死过去。及至斥候带着李牧的两名司马赶来,韩仓只能筛糠般瑟瑟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牧得报,亲率中军马队赶来了。李牧从来没有见过韩仓,然对这个赵王家令的种种污秽之行早已听得不胜其烦。李牧面若寒霜立马山坡,连韩仓是谁都不屑过问,只对辎重司马冷冷下令:“一辆牛车,一个十人队,送他到东垣官署。”一个小内侍哭着禀报说,家令风寒过甚急需救治,否则有性命之危。李牧冷笑道:“王使命贵,边军医拙,回邯郸救治方不误事。”说罢一抖马缰,率马队径自飞驰去了。
旬日之后,李牧大军全部集结于井陉山地。
自与庞煖一班大将分道,李牧已经清楚地觉察到自己的孤绝处境。副将司马尚追随李牧多年,劝李牧不要轻易决断此等大事,不妨与庞煖再度会商共决。反复思忖之下,李牧接纳了司马尚劝告,派司马尚秘密会晤庞煖,终于达成盟约:李牧大军专事抗秦,然支持庞煖等抛开春平君秘密举事;但能诛杀赵迁郭开而拥立公子嘉为赵王,李牧决意拥戴新赵王,拥戴庞煖领政治国。庞煖等之所以欣然与李牧结盟,并接受李牧不卷入举事的方略,在于庞煖完全赞同李牧关于秦军主力攻赵必将发生的评判。其时,若没有李牧大军全力抗秦,纵然宫变成功,赵国已经崩溃甚或灭亡,宫变意义何在?以实际情形论,抗秦大战庞煖不如李牧得力,宫变举事李牧不如庞煖得宜,两人分头执事,不失为最佳之选择。而李牧之所以终于赞同结盟举事,要害在于庞煖提出的抛开春平君而由腹地赵军一班大将举事的方略尚觉踏实。李牧久在军旅,对元老党的举事方略历来冷淡以对,其根由与其说对郭开洞察不明,毋宁说对春平君一班元老的拖泥带水与浮华奢靡素来蔑视,而对其能否成功更抱有深深疑虑。而庞煖初来,李牧拒绝,同样是李牧疑虑之心尚未消除。经司马尚劝说而李牧最终接纳,也是李牧得多方斥候探察,知庞煖等确实不再与春平君元老党勾连,遂决意支持庞煖举事。
如此盟约达成,边军一班大将无不倍感亢奋,原先渐渐离散的军心由是陡然振作。及至秦国大军逼近赵国边境的军报传来,李牧大军已经恢复了往昔的上下同心剽悍劲健,全军一片求战之声。
李牧选择的抗秦方略是:居中居险,深沟高垒,迟滞秦军,以待战机。
看官留意,李牧将兵大战,数十年一无败绩。在战国名将中只有三人达此煌煌高度,一曰吴起,一曰白起,再曰李牧。而这三人之统兵性格,竟然惊人的相似:机警灵动如飘风,深沉匿形如渊海,猛勇爆发如雷霆,生平从无轻敌骄兵之热昏。一言以蔽之,狠而刁,勇而韧,冰炭偏能同器。仔细分说,吴起终生七十六战,尚有十二场平手之战;而白起、李牧,却是一生大战连绵,战战规模超过吴起,却是次次完胜,根本不存在平手之战。由此观之,白起、李牧尚胜吴起一筹。若非李牧后来惨死,以致未与王翦大军相持到底,而致终生无中原大战之胜绩,李牧当与白起并列战神矣!
秉性才具使然,李牧谋定的抗秦方略,深具长远目光。
所谓居中,依据赵国大势决断赵军战位也。
其时,赵国疆土共有五大郡,自北向南依次是:云中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林胡之地)、雁门郡(包括后来吞灭的楼烦之地)、代郡(三十六县)、上党郡(包括后来接纳韩国的上党郡,共计四十一县)、安平郡(与齐、燕接壤)据杨宽先生《战国史·战国郡表》,其中未录县数者,不可考也。。其时,郡县制在各国并不完备,尤其是山东六国,不归属于郡的独立县与自治封地寻常可见。譬如目下之赵国,国都邯郸周围百里当是王室直领,再加四面边地常因战事拉锯而盈缩,故所谓郡数,只能观其大概,而非后世国土疆域那般固定明确。五大郡中,上党郡独当其西,南北纵贯绵延千里,几乎遮挡了赵国整个西部。秦国大军西来,以太行山为主轴的南北向连绵山地横亘在前,正是天险屏障。上党郡东北部的井陉山地带,若从整个太行高地构成的西部屏障看,其位稍稍居北;若从背后的东部本土看,则正当赵国中央要害,譬若人之腰眼。若秦军从井陉山突破东进,则一举将赵国拦腰截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