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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相约谈禅,苏轼成了大忙人了。季璋啊,官妓、和尚都是怠慢不得的,官妓统治着酒楼,和尚把守着山门,离开了他们,我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王闰之苦笑点头,急忙为苏轼漱洗束发。
诗人、名妓、和尚原本就是灵性生活中的同类。盛唐以来,诗人、名妓、和尚之间的交谊盛事、恋情秘事、风流韵事,丰富了文学的内容,增添了哲学的内涵,点缀了人生的情味。和尚占据的青山绿水、古刹林泉,为诗人携妓游览提供了觅情觅诗的场所;宗教禅道的奥秘,为失意的诗人和失情的名妓提供了心灵上的安慰,并从禅境中觅得了凡俗中不曾存在的深邃高远;而诗人的才智意境和名妓的才情艳丽,又时时冲击着寺院的清冷和教规的严肃,填充着禅境中的空虚。灵性世界的互通有无和相益相惠的结果,使诗人缘禅机而出世,使和尚缘诗意而通俗,使名妓缘诗意禅机而辉煌,闯入了男人垄断的青史和野史的殿堂。大宋王朝的畸型繁华,更为诗人、名妓、和尚的交往涂抹了一层奇异耀眼的光采,使诗人超脱了凡俗,使名妓提高了地位,使和尚摆脱了神秘,他们并肩携手地活跃在社会的底层,共同营造着一个时代特有的文化——“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凡尘与禅境交融认同的文化。
苏轼带着他随时随地准备办理公务的文具布囊步入厅堂。官妓琴操、郑容、高莹弹弄起怀中的琵琶、月琴、洞箫,演奏起清婉动听的曲牌《凤栖梧》,以琴音代语地诉说着她们心底的所求。琴音通灵犀,苏轼含笑合掌,向官妓们鞠躬作答,心里默想:“该是向这些苦命的人儿烧香还愿的时候了……”
小和尚思聪察觉到了这琴声中含有的曲情隐秘,一声“阿弥陀佛”,举步插了进来,把参寥大师的请柬呈交苏轼,并传送了一个使苏轼振奋的讯息:润州金山寺的佛印禅师昨夜来到灵隐寺了。
佛印禅师,是苏轼饮酒论诗、吃肉谈禅的密友,法名了元,字觉老,时年五十多岁,原出身于殷富之室,传说与当朝同判太常寺李定是同母异父兄弟。其人体魄高大,举止不凡,曾住江州承天寺、淮州斗方寺、庐山开先寺,佛心奇特,佛风别致,居寺饮酒吃肉,通变佛门教戒;出寺则佣人相拥,骡马相随,全是官场派头;既友诗人文士,又交贤良缙绅;既通晓佛门禅理,又嗜于歌赋诗词,是一个集凡俗与禅机于一身的人物,在佛门也算是怪杰之人。
苏轼果然振奋而按捺不住了,挥手制止了琴操等人的弹奏,合掌祝福:“阿弥陀佛,思聪大师布降梵音,恩德无量。佛印大师仙临杭州,苏轼无忧无愁了。琴操、郑容、高莹,佛地是福,我们去灵隐寺饮酒吃肉去!”
琴操等笑而应诺。
思聪合掌打趣:“阿弥陀佛。佛法无边,酒肉搬动了苏子瞻,小和尚不辱师命了。”
灵隐寺,居杭州三百六十座寺庙之首,在杭州城西十二里处,山林密茂,修竹滴翠,地处绝胜。寺院辉煌,白云岩、松隐岩、飞来峰、龙泓涧撮奇搜胜,绝妙人间。此寺为东晋威和元年僧人慧理所建,山门紧对巉崖峭壁,门上有一匾牌,传说为东晋葛洪所写。门前有一冷泉,涌流成溪,溪内碧藻澄鲜,鱼翔浅底。冷泉上建亭一座,高约十尺,广约丈余,传说为唐代杭州刺史元囗所造,供游人歇足休息。是时为初夏,草碧花香,畅人肺腑,风拂泉亭,启人幽思。苏轼携妓漫步而至冷泉亭,但见山门紧闭,冷泉寞寂,林鸟争鸣,游人绝迹,不禁惊诧,转眸而语思聪:“山门之外,属凡俗之地,今日何其清冷如此?”
思聪笑而作答:“只缘苏公今日来访,敝寺已谢绝一切游客,这空灵之气隐于林泉,正是为迎迓苏公而使然!”
思聪的话音刚落,山门“吱”的一声徐徐打开,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和尚跨出高高的门槛,合掌迎接:“阿弥陀佛。苏公别来无恙!”
苏轼抬头一看,是仲殊和尚,急忙合掌执礼:“阿弥陀佛。蜜殊大师的嘴巴是越来越甜了。”
仲殊和尚大笑。
这个仲殊和尚,姓张名挥,籍贯全已隐去。据说,少时为士人,诗才慧敏,游戏情场,放荡不羁,其妻妒而恨之,投毒于肉羹之中,仲殊食而中毒,死亡在即,适一和尚化缘而至,令其啖蜜而解,果然灵验而死中得生。和尚遗语而去:此疾食肉则毒发,不可复疗。仲殊悟其情场之荒唐,人生之险恶,遂弃家而入灵隐寺为僧,啖蜜为食,辟谷修炼,身体虽日见单薄,诗才却日见工妙,与苏轼相处甚欢,故苏轼以“蜜殊大师”称之。
苏轼正要跨入山门,仲殊和尚举臂拦于门外:“苏公且慢,寺庙的清规是破不得的……”
苏轼茫然。
“苏公鉴谅,佛印大师自润州金山寺飘飘仙临,海会寺惠勒大师、祥符寺清顺大师、梵天寺义诠大师皆云集于此。苏公知道,义诠大师圣洁严肃,恪守清规甚苛,一向与女施主隔绝来往。故参寥大师特命贫僧传言:若今日苏子瞻携妓进入山门,当令女施主冷泉沐浴三遭,且需苏子瞻为女施主沐发浴体,擦背濯足,方可放行。”仲殊说完,黠然一笑,双手关上了山门,不见人影了。
“蜜殊,蜜殊,几日不见,竟然口蜜腹剑,乱了佛性了!”苏轼以拳叩门,高声而呼。山门内杳无声响,遂转身与小和尚思聪论起理来:“我佛普渡众生,何以自食其言,忘却佛祖训戒,遗忘了天下的女人?我佛慈悲为怀,何以猥亵佛义,另立戒规,强令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冷泉沐浴三遭?我佛是否有些春心动荡了……”
琴操、郑容、高莹知是诗人、和尚间的游戏,都笑出声来。
小和尚思聪并不生气,亦无窘迫,话语坦然:“阿弥陀佛。我佛‘普渡众生’,但众生也不能置我佛之忧愁不悯啊!我佛‘慈悲为怀’,但施主也不能毫无慈悲之心!况且,苏公为女施主沐发浴体,擦背濯足,均在山门之外,我佛纵然‘春心动荡’,又将如何?苏公是聪明人,就不能想个变通的办法吗?”
苏轼搓手思索起来。
小和尚思聪走近苏轼:“我佛也是人啊!山门之内,除了晨钟声、暮鼓声、击磬声、诵经声,就是一团寂静了……”
苏轼拊掌高呼:“妙极!思聪啊思聪,你真的成了大佛了!琴操、郑容、高莹,用你们的歌声、琴声叩开这高大厚实的山门吧。”
琴操等旋即通悟,抚琴弹唱起来: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突然,山门内一曲浑厚的歌声和起: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槌,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
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着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
歌声中,山门徐徐打开,无知和尚歌唱走出,仲殊和尚恭随其后。此刻的无知和尚,身披袈裟,手数佛珠,潇洒飘逸,笑容可掬:“苏子瞻,这次交易你又占便宜了。”
苏轼执礼:“阿弥陀佛。无知大师终于露出了真容,一副浑厚的嗓音,足以与杭州名妓琴操匹敌了。”
无知和尚纵声大笑:“请进山门!”
山门之内,松林托起的云霭,翠竹溢出的秀雅,佛堂呈现的肃穆,流泉响出的宁静,在这块奇特的天地中,冥冥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散了苏轼从凡尘中带来的困惑、烦恼和忧伤,使他的心绪立即与这充满禅机的气氛融合了:“佛地是福,山门隔绝了凡尘中的风风雨雨,在这恬愉中谈禅论佛,就是一次摆脱凡俗的通悟啊!何必要问佛法的有无?何必要问禅理的真假?佛门所呈现的一切,不也是人生的一种追求吗?”
朋友们相聚。苍林之下,溪流之滨,山崖作屏,乱石为椅,大师们各显佛法,参禅论道。潇洒的自行潇洒,深沉的依然深沉,打趣的自由打趣,沉默的尽管沉默,这就是禅机中的“关照自身”。佛印大师沉睡的鼾声已是响若滚雷。
银须飘洒的参寥大师,正襟危坐于一块方石之上,合掌闭目,宛若罗汉桥陈如谈论着他“意在尘外”的奥秘,似乎在向苏轼布道:只有他的灵隐寺,才是人间最圣洁、最庄肃、最能消解凡俗烦恼的境地。
长眉低垂的惠勒大师,倚松坐定,徐徐作语,宛若罗汉十力迦叶谈论着他的“禅机悟境”,似乎在向苏轼宣扬佛家超越凡俗、追求空灵、舍身求法的崇高精神,召唤苏轼进入他的海会寺的山门。
木讷寡言的义诠大师,濯足于溪水之中,举目望着蓝天上的浮云,宛若罗汉跋提,吟出了他自得的诗句:“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柴门夜未掩,片月随行履。”似乎在向苏轼展示佛门的“顿悟”,超度苏轼赶快离开纷乱的凡尘。
辟谷修炼,身影憔悴的顺清大师,盘腿合掌于溪边,闭目垂首,宛若罗汉摩男俱利,轻声舒发着他那“竹暗不通日,泉声落如雨”的淡远空灵,并请苏轼品评指点,坦然地向苏轼伸出了手臂。
苏轼领情了,心头震动。他仰卧于巨石之上,望着云霭轻拂的天宇,听着淙淙的流泉,思索着大师们谈禅引起的启迪:“淡远空灵的佛门,这枝叶如盖的古松,就是菩提树吧?这古松下坐禅的人们,就是等候传法布道、等待涅槃永生的佛徒吧?传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打禅入定,苦苦追寻人生真谛‘宁碎此身,终不起此座’,辟谷绝食,苦思冥想,终于在第四十九天的深夜,应着夜空天花乱坠的繁星,成了正果。贪、嗔、痴、烦恼、色、欲、爱、恨不再起于心头,心如平镜,不再沾染人间的是是非非;视力、听力无所隔阻,通悟了人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创造了‘涅槃永生’的永恒。这是真实的吗?也许是真实的。‘佛是觉悟的众生,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这精妙的教义,不正是使那些甘居清苦的佛门弟子矢志弥坚的心灵偈语吗?不正是使眼前这些佛门大师若痴若迷的性灵通悟吗?
“深邃圣洁的佛门啊,世间的草木风泉,在这里似乎也变得玄奥冥灵了。苍松是远古,碧草是现今,清风是匆匆的过客,流泉是忠诚的知音。在佛语禅机的奏鸣中,天和地的界际消失了,人和神的区分不见了,人间的恩恩怨怨融合成为和谐的一体,连世间的曲曲直直、是是非非都无需分晓了。凡俗和超越在同一的土壤中生长,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在禅机中完美、安闲了。这是卓越灵魂的企盼,也是伟大智慧的想象啊!是啊,别管谁是和尚,谁是诗人,谁是歌妓,脱掉遮掩皮囊的衣物,都是一群从凡尘中走进山门的来客;莫问大师们的信佛是真是假,莫问大师们的道行是浅是深,扔弃那些肃穆的戒规和神秘的法号,这些佛语禅机中所含有的哲理,不也是关于凡俗人生真谛的一种探索吗……
禅师们望着陷于长时间沉思的苏轼微笑了。
苏轼突然侧过身来,面对溪水,把手中的一束松叶抛向流溪,吁叹一声:“可这美妙的曲音响过之后呢?”
参寥大师洞察了苏轼的思绪,吟诗出口:“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无知师弟,苏子瞻六根不净,难成正果,你再次超度这个山门外恃才自负的才子吧。”
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