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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恍然大悟,忘记了千里送信的专差,仓皇站起,懵懂地向客厅外急奔。他刚刚走近州衙大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而至,堵住了州衙大门。接着是御史台狱卒暴戾而响亮的喝道传报声:“御史台太常博士皇甫遵大人奉旨驾到!”
苏轼煞住脚步,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完了。
苏轼像是一个失去了知觉的人,痴呆地站在州衙的大门口,似乎在等待着御史台的钦差大臣们从他的身上踏过去。
州府的录事、宾佐和官吏都惊慌而出。
祖无颇是个临急善断的人,他立即吩咐宾佐在客厅接待御史台的“钦差大臣”,转身架起苏轼走进一侧的小屋,关上房门,与苏轼商议眼前的应变之策。
太常博士皇甫遵在御史台狱卒扬威喝道声中走进州衙大院,宾佐带着一群官吏急忙上前跪迎。皇甫遵厉声责令:“立即封锁衙门,断人出入。阳奉阴违者严惩!”
宾佐慌忙应诺,并高声吩咐录事立即封锁衙门,然后弯腰打恭地请皇甫遵等人进入客厅。
皇甫遵,时年四十七岁,身躯高大,相貌伟岸,连腮短髯托着一副森厉威严的面孔。此时他朝服在身,秉笏在手。两个狱卒,白衣青巾,挎刀握柄,立于左右,神情凶蛮。皇甫遵之子,时年二十岁,亦高大身躯,浓眉大眼,手持台碟,顾盼狞恶。宾佐恭敬让坐,皇甫遵置之不理。皇甫遵之子高举台牒,厉声叱斥:“老奸巨猾,欲以殷勤之态为罪犯拖延时间吗?着苏轼来见!”
宾佐知“钦差”之威难测,已难以周旋拖延,便急忙拱手应诺,弯腰退出。
小屋里的苏轼,在突然间的惊骇无状之后此刻总算清醒了:今天灾祸临头,是自己十多年来“口无遮拦”造成的苦果,也是自己政见不悔不改地必然结局。可“宪台”千里追捕,百年少有啊!死不足惜,只是不知其何以罪罚至此?他的内心十分酸楚。
祖无颇关切地鼓励苏轼:“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见识一下这位太常博士。”
苏轼苦苦一笑,打起精神,脱掉朝服,神情颇为悲壮:“苏轼既负罪在身,当以微服与‘钦差’相见……”
祖无颇急忙制止:“‘钦差’尚未宣示台牒,你何知其罪责?身着微服接见,这是‘不打自招’啊!”
苏轼悟而点头:“无颇,我此刻的心境,早已感同囚徒,这两条腿也有些发软了。”说着又抓起朝服披挂起来。
“子瞻勿虑,我与公携手面见‘钦差’!”祖无颇挽苏轼之臂走向客厅。
客厅里,皇甫遵具靴袍秉笏偕其子、狱卒立于上,神情傲慢而冰冷,苏轼与祖无颇亦具靴袍秉笏而立于下,两相对视,沉默片刻。皇甫遵突然叱声出口:“枷锁罪犯苏轼!”
两个狱卒跨步而出,甩出枷锁,锒铛作响。苏轼惊慌,祖无颇跨步而出,拱手询问:“太常博士大人必有被受文字?”
“你是何人?”皇甫遵厉声反诘。
“下官祖无颇,乃湖州通判。大人乃御史台太常博士,当知朝廷法度,无台牒怎能任意捉人,何况是一州太守。”
皇甫遵语塞,即令儿子授台牒于祖无颇。祖无颇打开一看,有皇上御笔谕示:“罢苏轼知湖州,着职员追摄入京”。祖无颇怆然,将台牒转交苏轼,苏轼心已凉了,接过台牒,合而不视,双膝跪倒,话语凄厉:“谢皇上天高之恩。苏轼向来激怒朝廷者多,死不敢辞,乞归与家人诀别。”说罢,伸出双手。
皇甫遵喝令:“枷锁罪犯苏轼,暂寄州府!”
狱卒上前,厉声询问苏轼:“家有五代誓书铁券否?”
苏轼摇头。
狱卒抬手,枷锁苏轼,若缚鸡鸭。
皇甫遵命令狱卒:“抄查苏轼住宅!”
狱卒应诺,在皇甫公子带领下奔出州街。
御史台太常博士天威雷霆般的到达和苏轼的锒铛被捕,早已哄动了湖州城。御史台狱卒似狼如虎,对苏轼住宅翻箱倒柜地抄查,更惊动了湖州城里的黎庶百姓。街巷里善良的人们,不避风险地涌向苏轼的住宅门外,关切着这位随和亲切、无官架官威而又多才多艺、知民爱民的太守。
一场骤然而至的浩劫,已使苏轼的住宅门破窗裂、柜倒箱翻、书卷漫地、诗稿散落,狼藉而无插足之地,更使苏轼的家眷飞魂落魄,颤栗而不敢作声。七十一岁的任妈经不起这猝然而至地打击,已经昏倒床榻。三十一岁的王闰之,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在狱卒破门而入的刹那间便木呆了。十八岁的王朝云,前不久已被苏轼纳为小妾,她是在杭州瓦肆长大的,目睹过官场上的云雨反复,心里明白眼前狱卒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对师长的敬意,对丈夫的爱心,使她表现出罕见的冷静。她抚抱着吓得发抖的苏迨和苏过,坐在侧室的门槛上,默默地流着泪水,睁大眼睛看着狱卒们把抄查翻检出的诗稿、信笺、文书,一件一件地装进布囊。她知道,这是在搜集着丈夫的罪证,要一网打尽与丈夫诗文来往的朋友啊!二十岁的苏迈,正在客厅里经受着皇甫遵之子的蛮横审问。苏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而审问者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斥叱声和以势欺人的恐吓声,震撼着黑夜中屋外黎庶的心。
三更时分,狱卒们带着他们抄查的诗文、信笺、文书离开了。苏迈发疯似地跑往州衙看望被捕的父亲,苏轼住宅腾起一片浩劫之后的哭声。任妈呼唤着她的大郎,王闰之呼唤着她的子瞻,王朝云和苏过、苏迨哭作一团,涌入苏轼住宅的街坊、黎庶也陪着咽泪。人们哭这家室之破、人命之危,哭这浩劫之暴,好人无安。
四更时分,由于通判祖无颇的百般恳求和宾佐的巧妙周旋,在摆酒欢送御史台“钦差”押解苏轼入京的空当时间里,皇甫遵破例恩准“罪犯”回家与家人诀别。
苏轼披枷带锁,在苏迈的搀扶下踏进了哭声震天的家门。烛光惨照下的家人、黎庶、书卷、残稿和屋宇内狼藉的一切,触目惊心,苏轼倚门而立,默然无语:罪累家人,罪累亲朋啊!他终于哭出声来……这是生离,也是死别,团聚缈茫无望的生离,刑场远在京都的死别。
莫再忧伤,亲人们今后要走的人生道路,还很长很长,还要跌着爬着走啊!留下一点欢乐吧,留下一点勇气吧,留下一点不屈不挠的精神吧,在儿子面前,留下一点做人的浩然之气吧!
苏轼抚着泪水满面的苏迈、苏迨、苏过,殷切地叮咛:“我家虽无五代誓书铁券可以免罪免死;但有万卷诗书可以壮气壮胆。我八岁时,母亲读《后汉书》中的《范滂传》以教我。范滂因直谏之祸而被杀,临刑前,母子诀别,范母很坚强,安慰儿子说:”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得兼乎?‘我听后询问母亲:“我以后如果成了范谤,母亲赞许吗?’母亲教我:”汝能作范滂,我就不能为范谤之母吗?‘刚直不阿,乃我家之家风啊……“
儿子们听懂了,郑重点头。
苏轼抚慰着泪人一般的妻子王闰之,强作笑容,打趣地说:“季璋,你知道这样一个故事吗?本朝真宗年间,隐者杨朴,因诗获罪被召入京,皇帝在审问时劈头询问:”临行时有人作诗送行否?‘杨朴回答:“臣之老妻曾作一绝送行。’皇帝惊诧:”其诗何云?‘杨朴吟出:“且体落托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皇帝听后大笑,就把杨朴放回来了。季璋,你也作一首诗为我送行吧。”
王闰之噙泪以笑。
苏轼转向爱妾王朝云:“霞,解语花啊!今年三月来此途中,遇秦观少游于松江,曾赋诗作记。仅以此诗与汝别,汝善解之:”‘人将蚁动作牛羊,我觉风雷真一噫。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
王朝云会意,扑在苏轼怀里:“妾知先生间雷霆已不惊,得失祸福之情早已在心头消失。妾当以先生为师,自强自立而处之……”
苏轼跪在任妈的床榻前,抓住任妈粗糙、冰冷的手,连强作的“笑”也笑不出来了。自己四十四年的冷暖坎坷,三个儿子的养育成长和这个家庭的欢乐安宁,都倚仗着任妈这颗母爱不竭的心啊!这颗心最终还是为她养育而成的大郎操碎了。“风烛残年”,无情而可恶可憎的“风”啊!苏轼低头亲吻着任妈粗糙、冰冷的手泣咽起来。
任妈已无力再抚抱她的大郎,泪水横流,淌在已滴湿的布枕,脸上浮着凄苦,用无力地声音叮咛苏轼:“大郎,我再无力侍候你去京都了,可我的心时时跟着你。让迈儿陪你去京都吧,他已二十岁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大郎莫哭,我等着你回来……”
苏轼再也忍不住,伏在任妈的床榻上嚎啕痛哭……
七月二十九日黎明,苏轼枷锁在身,被御史台狱卒押出州衙。他的儿子苏迈背着沉重的衣物布囊陪着他。皇甫遵父子在通判祖无颇和宾佐弯腰打恭地答兑下,神态似乎随和了一些。罪犯已捕,罪证到手,也该“随和”了。
黎明的街道是寂静的,皇甫遵选定这个时辰押着“罪犯”上路自然是有道理的。一可以避免湖州城里百姓的干扰;二可以避免罪犯家眷哭哭啼啼的纠缠。
苏轼站在州衙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着夜色消褪中刚刚苏醒的湖州城,心头浮起一层浓重的凄楚:来到湖州恰恰一百天,没有为湖州黎庶做出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就要离开了,而且给这座水乡古城留下了诉说不清的屈辱,心里有愧啊!他在黑暗中寻找任妈、王闰之、王朝云和苏迨、苏过的身影,盼望能有再看一眼、再见一面的机缘,可眼前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唉,也好,免得又一次绞心揉肠。
狱卒押着苏轼向湖州城北门走去,苏轼立即明白是要乘船走水路了。水路直通太湖,可免去几百里丘陵山地跋涉之苦,这对自己也许是一种照顾。但他也猜度得出,祖无颇和宾佐周旋答兑朝中“钦差”之物,也是马匹不便携带、并且携带不了的,肯定在半个时辰之前,已连同马匹一起装上官船了。他感激祖无颇、宾佐的友谊和用心,世情如此,世风如此,怪不得的。只有这样,自己在押解途中,也许会少受一些苦罪。
走出湖州城北门,眼前的情景,猛使苏轼的心情沸腾,而狱卒目瞪,皇甫遵色变——从城门口至水路码头一里长的官道上,跪伏着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少,数以千计。有的高举酒酿,有的捧着薯果;有的点燃线香,有的焚化黄表;有的嚎啕痛哭,有的伏地泣咽;有的牵苏轼之衣,有的拦苏轼之路。人群熙攘,哀情惨惨,惜别之声如滚沉雷,送别之泪如雨滂沱。“苏公珍重”、“太守安途”的叮咛声、祝福声、送别声不绝于耳……
苏轼泪流满面、难离难舍的黎庶,难泯难灭的深情啊,他用带枷带锁的双手,高高揖礼,感谢送行的人群……
狱卒们在人群夹道中局促而行,人心可畏,众怒难犯,他们的双脚不由地发抖。
皇甫遵也在人群中挤着,他心里有恨有怕。这是藐视朝廷法度,这是为苏轼撑腰壮胆啊!他咬牙切齿,压低声音叱问身边的祖无颇:“这是谁人搞的?”
“太常博士大人息怒。黎庶无知,自己跑来的。”
“胡说!为罪犯张目送行,图谋不轨,这是要造反啊!”
“大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