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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大哥这么说:‘爹,不如我去外面闯一闯,谋个出路。’爹当然不同意,他说:‘外头世道艰难,不如留在家里种地吧!’大哥决意去行商,说道:‘幽州连年大旱,如今置下田地,来年也不知会不会有收成。如今娘刚刚添了五弟和妹妹,家里开销大,呆在家里会坐吃山空啊!’
于是大哥执意带着咱家最后的积蓄外出闯荡,可他再也没有回来。不久后,爷奶不知是病的,还是饿的,相继辞世。又过了几日,就连出生不久的五弟也没保住。”
赵永忠想起老赵家最艰难的时候,心里一阵抽痛。
“现在想来,娘就是从那时开始渐渐变了的吧?温柔慈爱的娘亲变得泼辣刻薄,变得对他漠不关心。转而异常疼爱双胞胎中剩下的五妹,溺爱长得像极了秀气的五弟的小妹,他知道娘这样做是想要弥补失去五弟的遗憾。所以他竭尽所能地去照顾两个幼妹,希望能够让娘的心里好受一些。
不管娘对他和他媳妇,还有他的儿女多么苛刻,他从未埋怨过娘,因为他自以为明白娘心里的苦楚,这样做是对娘最大的慰藉。”
赵永忠想到这儿,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
“他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想要捂热娘那颗受伤的心。直到今天,才发现娘根本就不需要他,原来在娘的眼里他随时都能被舍弃。”
坚持了近二十年的信仰轰然倒塌,他该怎么办?
耳边隐隐响起姜氏和孩子们关切的呼唤声,赵永忠一时百感交集。
看到赵永忠仿佛魔魇了一般,没法子回答赵老爷子的问话,赵四娘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向赵老爷子解释道:“爹为了给我筹钱,昨儿一整天都在外奔波,晚上又守着我一宿没睡,精神难免有些不济。他不是有心不答您的问话的。”
赵四娘虽然很希望分家,可要是分家会深深伤害到赵永忠,这个家她宁愿不分。
既然决定不分家了,那么想来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三房还是会留在老赵家。赵四娘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于是她悄悄握了握紧正半扶半抱着她的赵三郎的手,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赵三郎微微一怔,低头想了想,随即违心道:“爷,咱们都是一家人,知道家里为了大郎哥确实有难处。娘和小姑也是一心为了家里,咱们都能体谅的!”
有些话赵四娘作为女孩子说出来没有什么分量,赵永忠又有口不能言,那么只能由他这个三房长子出来表态了。
赵老爷子虽然没有得到儿子的回应,但见赵三郎代表三房表示不再计较,心里松了口气,终于能够打个圆场揭过这一张了。他转身对里正赔笑道:“为了咱家这点事儿,耽搁了大家伙儿这么多功夫,实在是对不住啊!”
里正体谅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过日子嘛,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时候?说开了就好,家和万事兴啊!”里正心里虽然看不起老赵家的作风,替赵永忠感到不值,觉得他不如分家过算了。可他作为里正却不好劝人分家,既然赵永忠一家选择息事宁人,他也只能做个和事佬。
赵乔氏母女整出的这场闹剧,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差不多全黑了。众人见老赵家算是和解了,真关心的不好再说什么,看热闹的见没热闹好看,也就打算各自散了。
“正义叔,您老且慢!”赵永忠忽然开口叫住了里正,转过身朝赵老爷子跪下,说道:“爹,把咱三房分出去吧!”
赵老爷子一怔,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最孝顺听话的三儿子居然会提出分家?可当他看到赵永忠的眼睛由刚刚的一片死寂变得极为清明,一脸正色,他知道赵永忠不是在开玩笑,是说真的。
“老三啊,我知道今天确实是伤了你的心了,可哪能为了这点小事儿就分家呢?”赵老爷子劝道。
“小事”?赵三娘撇了撇嘴,心里冷笑了一声。她们一家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默契地跟在赵永忠后面一起跪下。
赵永忠看了看和自己一道跪下来支持他的妻儿,心道,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得把家给分了。过去自己被“亲情”蒙蔽了双眼,都是为了爹娘而活着的,竟从未为妻儿考虑过半分,直到今天才被娘亲和小妹的所作所为给敲醒了。
二娘啊,爹爹对不起你!爹爹醒得太晚了!想起自己的长女,赵永忠忍不住红了眼眶。
“爹,俗话说得好:‘树大分枝,儿大分家。’任谁家的儿女,都不可能一辈子指望着爹娘过日子不是?”赵永忠一顿,心里苦笑道,没想到四娘劝我的话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我们这一房人多,给家里带来的负担重,还是早点把咱们分出去,也能减轻您肩上的担子,让您享享清福不是?”
里正听说,心里好笑:你赵老三是个老实头儿嘛,说起大道理来居然也一套一套的。里正怜悯他的处境,又喜欢他的忠厚,帮腔道:“正平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孩子大了,分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孩子要分,不如就分了算了,硬拖着反而伤了情分呀!”
赵老爷子一脸难色,说道:“大家伙儿都知道,这些年咱们家一直先紧着大郎念书,全家人都节衣缩食……”说道这儿,赵老爷子忽然想起赵成蓝的那根金簪,有些不自在,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大郎这孩子争气,先生也说他是块读书的料子,指不定哪天就能出人头地了!现在把三房分出去,太亏着他们了呀!”
“爹,大郎是咱家长孙,我这个做叔的供他是应该的,不求有什么回报。”赵永忠正色道。
众人叹道,这赵永忠确实是个厚道人,自己心甘情愿留在家里种地,连带他的两个儿子也跟在他后头种地。他二哥赵永年一家却在镇上享福,听说他二哥家的两个儿子都送去读书了。
众人今儿看了这出大戏,知道老赵家偏心偏的没边儿了,都有些为赵永忠鸣不平,觉得忠厚老实的赵永忠还是分家的好,省的被算计死,于是劝说赵老爷子让他同意分家。
这时赵永孝从镇上回来,听说他三哥要求分家,不禁一愣,但随即表示赞同他三哥。
赵老爷子见大伙儿都劝自己同意分家,而且他还是比较懂自己的儿子的,人如其名忠厚老实,可这样的老实人他认死理,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看来这家是不得不分了。
赵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罢了,分就分吧!”
分家是件大事,必须把全家人都召集起来。于是赵老爷子托人带口信给二房的人,让他们回来一道商议如何分家。
赵老爷子和里正、隔壁赵永芳的爹赵正刚,还有程氏的公爹赵正良说定,一旦他们家确定下来这个家怎么分,就请他们来做个见证。
正文 第九章 残羹冷炙
赵永忠一家人除了赵四娘外,昨儿晚上都一宿没合眼,现在个个都觉得疲惫不堪。直到赵老爷子领着赵乔氏母女进了上房,他们才能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自家住的小院。
老赵家现在住的院子,是当年赵老爷子在静海县城里开杂货铺时置办下的。当年赵老爷子发迹了,想把爹娘接到县城荣养,可老两口年纪大了,不愿背井离乡。赵老爷子见老两口坚持留在村里,心中过意不去,就花大价钱造了这个院子。即便是过去了二十多年,这院子也还是赵家村数一数二的齐整院子,只有里正家的能够相媲美。
上房共有三间屋子,中间一间是堂屋,平时一大家子就在这儿吃饭,赵老爷子和周氏住在上房东屋,二房虽然常年住在镇上,还是把西屋留给了他们。上房的两侧还各有一间耳房,西边的是灶间,东边的现在用作放杂物。
东厢房是赵永忠一家和赵永孝一起住着,西厢房则是赵成蓝姐妹俩的闺房。东厢房和西厢房的格局一样,共有两间房。南边的那间是赵永忠一家的,北面的那间赵永孝一个人住着。
按理说儿女应该和父母住在一道,三房一家六口至今还挤在一间屋子里,一家人共用一张炕,晚上睡觉时赵永忠夫妻俩和孩子们就用一张帘子把炕隔开,那赵成蓝也应该和赵老爷子夫妻俩一道住进上房。可三年前赵成蓝和当时待嫁的赵成碧忽然不乐意和老夫妻俩一起住,也不愿意共用一间耳房,两人非要占一个院子,一人一间,于是搬进了西厢房。即便是在那不久后赵成碧出嫁了,赵乔氏还是把赵成碧的屋子继续留着,说是要让大女儿时不时带着姑爷回来住。
至于上房剩的那间耳房,赵乔氏即便是放杂物,都不肯让宋氏母女住进去,硬是把母女俩赶到灶间后面搭着的小屋里住着。
赵四娘走进自家大门一看,门边摆了一张桌子,两条长凳。右手边砌着一张炕,炕上摊着三条青布被子,被面已经洗的发白,伸手一摸,只觉冷硬得有些硌手。炕边放着一只掉了漆的木箱,那木箱的盖子倒抹得干干净净,上面放了一双姜氏纳了一半的鞋底。
这就是三房一家六口的全部家当!赵四娘满心幽怨,心想,老天爷你也太坑爹了!我不就是在公交上打了个盹儿吗?至于把我整到这穷得叮当响的地方来吗?
如今已经是春天了,可幽州的夜里还是很冷,姜氏见赵四娘摸了摸被子,以为她想睡觉,就把炕烧起来,让她躺下来。
“娘,我不累。大家都饿了吧,咱先去吃饭吧!”赵四娘这副身子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今天更是只喝了两碗药,吃了两口烙饼,实在是饿狠了,撑不下去了才提议的。
话说刚刚姜氏和赵三娘要去灶间帮忙,赵老爷子拦住她们,让她们别忙活了,先回去休息,说是一会儿来叫赵永忠一家吃饭。可是等到他们一家子把屋子收拾好,炕烧暖了,也没见人来喊他们吃饭。
他们一大家子从昨晚到现在,就靠着隔壁刘氏给的几张烙饼撑到现在,个个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赵老爷子没让人来叫,他们一家贸贸然去了,肯定会吃一顿排头。
“娘……”赵四娘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一脸委屈。其实姐也不想这么没出息的,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人都饿了好几顿了,现在浑身无力,两眼发花,才死皮赖脸地讨饭吃呀!
姜氏一阵心酸,为难地看了赵永忠一眼,惊讶地看到赵永忠朝她点了点头,抱起赵四娘,招呼孩子们一起去了上房。丈夫似乎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若是从前一定会发话让孩子再忍忍,可现在……管他呢,反正一向孝顺的丈夫破天荒地提出分家,还有啥是不可能的?想到分家,心里充满了盼头,姜氏理了理衣服,也出了门。
可当他们到了上房,才发现赵老爷子他们已经吃好了,桌上只剩下一些汤汤水水,赵乔氏正指挥着宋氏收拾桌子。
赵乔氏见他们来了,原本阴沉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却难得没有朝他们发作。
“娘,我领着孩子们来吃饭了。”姜氏见赵乔氏没发火,大着胆子朝婆婆笑道。
赵乔氏“哼”了一声,扭头问宋氏道:“让你去喊三房吃饭,你不是说喊了他们,他们说不吃吗?他们怎么又来了?”
宋氏一愣,随即垂下头认错道:“娘,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