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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口中的“大姑姑”,却是那黑皮肤的高大老妇人,想是看中那老妇人傻呆呆的,不会跟云华乱讲什么罢!
云华就留了下来,倒是没看见侍女们离开之后,背着她,交换一个眼色,又悄悄回看她们一眼,似乎深深忌惮的样子。
秋日初黄的草在阳光下宁静芬芳,那老太太自管坐着,手里择着豆子,也不理会云华。云华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老太太择豆子的方式,却是奇怪。一般人总是豆子跟什么小稗子小沙石混在一起,这才要重择一次,老太太那筐里豆子一个个都圆滚滚、清清爽爽,依云华之见,可以直接丢到锅子里了,那老太太还是一个个的捏在指间,顿了顿,才安放进身边另一个细竹箩里。
云华陪笑问:“大姑姑,您在做什么?”
老太太喃喃:“甭叫我姑姑!我就是个做粗活的。”
“那末,”云华道,“奶奶……”
老太太看了云华一眼,居然生起气来:“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自甘下贱?”
云华差点没咬碎银牙!有这么说话的吗?不过她忍了下来,不卑不亢道:“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仆役对主母才叫‘奶奶’,”老太太以一口标准的京都口音道,“你生得好模好样,又不是仆役之流,我又不是你主母,你叫我什么奶奶?”
云华恍然大悟:“小女是锦城人氏。锦城风俗,奶奶作为泛泛的敬称,倒不专指主母。”
老太太摇头:“语言分别,最易起纠纷,合该都照京中来。”
云华听此语太过夹缠,便不欲与她多谈,往旁边走了两步,又觉此地不宜乱闯,回顾那老太太,呆呆低着头,却也不来阻止她。云华对这地方不是不好奇,但生怕乱闯了被人看见,要追究老太太不看好她的责任。还是转步回来,立在老太太身边看着。
老太太又择两粒豆子,手停下来,叹了一声:“不喜欢我这老太太,还要站在旁边,难受不?”
其实还好。想想她们这些宫里宫外的奴婢们,管什么喜不喜欢谁,受了主子命,不都得豁出身子陪侍?再进而广之,那些主子、主子的主子们。又有几个身由得己的?便算七王爷,心里根本不爱女人,还不是要找个女人回去作王妃?
云华心里模模糊糊的难受。像一个暮天。这暮色哀婉的浸染下来,她声音就柔软了:“既然此时此刻相处,总是缘份,就算有的话题相歧,说不定其他地方是可以帮忙的。”
比如。彼此不要争吵呛声、不要互相找碴,就是帮了彼此的大忙。
老太太面色也柔软下来:“这是在数佛豆。”
云华便明白了。谢老太太念佛,也数这个,不过锦城风俗,是数米。念一声佛号,拈米瓮中一粒米放里罐子里。念了半天,看着半罐子米,知道:哦。原来我念了这么多声佛了!数过佛的米,是带着功德福份的,熬粥吃了,听说可祛百病。原来京中是数豆,而且不用朗声念出。只要默念就可以。这也算京、锦之异罢。
“您念哪尊佛?我可以随喜么?”云华蹲在豆篮旁边,问。
这意思是想与她一起数佛豆。
老太太凝视她片刻。道:“药师琉璃光如来。”
云华应了一声,又问:“是要回向给某个特定的人吗?”
所谓“回向”,是佛教中用语,指所作功德赠于谁同享。一般总是亲友、债主、法界众生。药师佛有十二大愿,光明无边无量,而当今信徒主要看重他消祛病灾、加持病人的大能。念药师佛号、佛经、佛咒时,便将这病人名字带上,病人便可受益。
云华问出这话,摆明是行家,老太太目光中含了笑:“但回向法界可也。”
就是说,不给哪个特定某人,只为众生一总诵佛祈福。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闪闪烁烁似无数支调皮的烛光。小小烛光从石根那儿悄悄移到云华脚边,又移走了,移走时已变得朦胧、沉婉。
日已西斜。
细竹箩里多了半捧豆子,侍女转来,引云华回去。云华将进帐门,回头,树墙底老太太已经不见了。
而锦城中,云舟被下了休书。
本来不可能有这样快的。就算云舟妇德妇容妇功全丧尽,谢家在这里,唐太守怎可能一下子就撕破脸。
但云华被七王爷急如星火的带走,临行前丢下危急的玉玦示警,谢小横当机立断,命云舟以最快速度离开唐家,与唐家撇得越干净越好,还不能引起唐家人的警觉。
大太太很是不愿意:千挑万挑的好姻缘哪!说丢就丢了?那前头的计议、紧张、欢喜,都算什么?云舟嫁过一次,出来,名声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倒是云舟想得开,反安慰母亲:“三分是人事,七分天注定。譬如千辛万苦,筹措起一栋华屋来,人力已然穷尽,偏生天降雷火,要将它焚毁,你怎同天意逆扛?在天雷降前,能卜出凶兆,叫屋里人先搬出来,已是万幸了。屋中人若还磨蹭不搬,岂不更要后悔。”
大太太难受:“六丫头卜得准不准?万一差池了,万一还夹带私心故意害你——”
“娘放心。”云舟截住了大太太,斩决道,“她若一误至此,伤的不是我,是谢家。恐怕我们从此就不会再见到她、人间不会有人见到她,她也会后悔来到人间!”
ps:
下章预告:风流抄不得
……唐静轩哑然,这才终于知道他妻子欠缺在哪里。缺的是那一段风流。
暗林簪香、将花砌字、无心无迹、信手成趣的婉转风流。
他本来以为谢云舟会具备的风流!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抄不得
就这样定了,云舟要给自己弄到一封休书。
事情的发生毫无预兆,唐静轩还在构思一幅画的题诗。那幅画是在湖上画的,说好轻狂书生沐书白作画,他来题。画作完,他们两人都醉了,他竟题不成,便袖了画回来作想。明媚阳光洒在窗前苍苔上,灿然如金子般。这苔痕是唐静轩着意留的,一线苔迹,尽有诗意。天空蓝得像孔雀拖的碧羽,与苔青上溅起的碎金相得益彰。
筱筱新拢了一炉蕊香饼端来,他随口谢了一声,筱筱安置好香炉,还不走,竟贴到他身边。
唐静轩略皱眉,只能放下手中画儿,看着筱筱。
筱筱作出媚态来。
这媚态,恕唐静轩直言,是颇为笨拙的,比青楼女子笨拙得多。
他声音不由得冷下去:“还有什么事?”
这是主子遂下人走的意思,筱筱应该懂的,却不退下,对着他昵声道:“小姐命奴婢来,请姑爷上绣楼。”
这又不是就寝时间,唐静轩奇道:“什么事?”
筱筱就不说话了,只笑,笑得唐静轩浑身不自在了,才捏着嗓子道:“只为姑爷有心事,小姐也难受,想问姑爷在担忧什么,小姐好替姑爷分忧排解。”
唐静轩忧烦的是裙带底下的事……这不好说。好不容易在诗画中把这坏事给忘了,筱筱挑出来问,叫他更烦了。
他沉下脸道:“我没什么担忧。你下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筱筱不下去,款款道:“姑爷不去,奴婢就在这里伺候姑爷。”
这算什么,逼宫?唐静轩再好脾气都要生气了!
筱筱涎了脸跪在唐静轩足边,拉着唐静轩袖子,脸蛋几乎贴在唐静轩腿上了,婉声求告:“姑爷不见谅。小姐要拿婢子出气的。姑爷,筱筱难道……难道不配伺候得姑爷么?”
倒也楚楚可怜。
再说她本来是陪嫁丫头,就该给他收房的。他太坚拒了,反而伤她。
如果——只是说如果啊!——虽然她看起来不怎么好……唔,好吃,但如果吃起来其实不错,那岂不是也……挺好嘛……
唐静轩终于含羞带怯、半推半就。筱筱感觉到了唐静轩的松动,再加把劲施展媚术,大概太得意忘形了,过犹不及。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姑爷生小姐的气,别连婢子一块埋怨上嘛!”
唐静轩有生云舟的气?
为了闺房之乐生妻子的气,多无耻啊。他是这种人吗?——就算他是这种人,遮掩得不够好吗?怎么这个丫头都看出来了!
那一刻唐静轩恼羞成怒,脸色大概是相当的难看了,筱筱吓得从他膝头跌开,结结巴巴:“姑爷!婢子真没有帮小姐骗您……”
“骗我什么?”唐静轩觉着很不对了。
“您不知道?”筱筱懊悔得恨不能把自己嘴缝起来。“婢子猜错了——呀不不,婢子说错了,什么事也没有!”
唐静轩自不能放过,拿出了唐家长孙少爷的威仪,筱筱怯生生终于说……说……说,那年元夜。梅林中,小姐折花给福家小姐,说黑暗中可以循香而访。其实是六小姐跟丫头调笑时先说出来的,小姐借用了这隽语,后来六小姐是跟姑爷告状了吧?所以姑爷才这么冷淡?小姐于是特别担心呢!
唐静轩哑然,这才终于知道他妻子欠缺在哪里。缺的是那一段风流。
暗林簪香、将花砌字、无心无迹、信手成趣的婉转风流。
他本来以为谢云舟会具备的风流!
却原来不过是抄的别人。
那个人……他恍惚间忆起那个素面明眸、清水小荷般的双鬟少女,于风吹花飞间匆匆一瞥。惊鸿遁去,遗那一条纤纤细细的束带。指尖触过,仿佛尤有余香。再往前,又忆起振风塔里大胆的童子,张着乌黑眼睛,那仿佛初入人间一般的神情……本来他跟她是有可能的。
本来,如果早知道!
现在那个双鬟少女,已经是妻妹,红着脸拜一声:“姐夫!”别人说,她已是准定的七王妃。他与她之间没有可能了!
唐静轩大恸,从这一刻铁了心:不能再与云舟一起生活。
他这样认真的人,为了挑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子,等了这么久。怎会因为举办了婚礼,就从此凑和着过。
他选错了,他悲痛欲绝。但要再这样过下去,是不可能了。不管回头能不能找更好的,反正眼前这个妻子,是不能再要了。
云舟倒很体贴,接受了他的决定,并且替他筹划:要禀过长辈的话,长辈未必容他如此任性。不如他自己写一纸休书给她,结婚固须三媒六聘,休妻倒是只要夫婿书上一纸便够了。她领了这纸休书,回谢家去,谢家要脸面,绝不会硬赶着把她送回唐家。除非唐家上门赔罪,他亲自跪地苦求,否则谢家长辈根本不会原谅呢!
“你当然不会跪地苦求挽回了。”云舟苦笑。
“对不起。”唐静轩倒知道好歹,“其实你是好女子。你、你你,你就是不应该嫁给我。”
话已经说得很婉转。云舟涩声道:“郎君……这是妾身最后一次斗胆如此称呼。郎君可知,若郎君这次不负妾身,那妾身,也不负郎君。”
最后一句,字字咬得出鲜血来。
她是真的这样想的。毕竟结发,毕竟共枕!若他能不顾她做过什么,坚持留下她。其他都不管,只是留下她!那她,平生唯一一次抛却理性,就留下来陪他。替唐家措筹、陪唐家豪赌,有生机,最好,赌败了,也由他,总之生是唐家人,死是唐家鬼。这样愚蠢的贞烈,也算她,一生有了一回!
然而唐静轩抛她出去,如抛一件买错了的、带着毒的衣裳。
云舟垂下眼睛,再抬起,已经泪盈于睫:“妾身此生求您一件事。”
唐静轩有点为难。求他不要休她吗?但他肯定不能再和她一起生活了,这是原则问题。他这个人,就是坚持原则这点不好,他也知道,有什么办法呢?
“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您休我的真实理由。”云舟诚挚恳求。
唐静轩松口气,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