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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皇后的想法,关了两天,没水没粮,蓬头垢面,唇干舌敝,啥姑娘都不能看了。皇帝去见了一眼,立刻该倒胃口了。
崔珩确实也琢磨着:这姑娘得够呛了吧!给个教训也好。看她下次还无视宫中规矩不了……往水里投尸呢!够能想的……也是该教训一顿。
他唇边逸出个笑来。
快到禁闭的小院子,他听见鸟鸣。
好几只鸫雀,站在墙头吱吱喳喳唱歌儿。
他跨进院子,看见云华也在唱歌。
唱雀子的歌。
摘了树叶,放在唇边,吹出“啾啾”的声音,好似雀叫一般。云华的足边。有几枝浆果。
“王爷。”见到崔珩,她起身行礼。
崔珩看看井口,已经用布和木板封紧了。
“……以后还是得填了才好吧?”云华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惭愧的笑笑,“封口子不是长久之计。拿沙土填实了,才免得生疫虫。”
崔珩看着云华,比想像中的好。
屋里被搜了一遍,连梳子都拿走了,她没办法梳髻,长发就扎成两条辫子。各分四股编,一直编到辫梢,不见任何绳子、簪钗的装饰。怎么辫子可以不散开来的呢?
崔珩探究的问了一声。
云华捞起辫子,解释给他看,一路往下编,到最末梢,头发长度不一。整根辫子渐渐变细,短些的头发,被长些的头发束缚住,编到最后,最长的头发不过那么几根,扭在一起。也散不开来了。
本是乡野最普通的编法,倒是宫中从来没见过。
崔珩低头去看,离云华太近了。云华心一慌,屈膝道:“奴婢已嫁之身,原该梳髻,不合在王爷面前失礼。王爷容恕,奴婢退下梳过。”
崔珩让她去。
没有她叶子的歌声。墙头雀子渐渐散开了,有一只新雀子来。嘴里衔着一枝浆果,扭头看看,没找到远远听见的歌,茫然把嘴一张,浆果落到了地上。云华出来了,新雀子也吓跑了。
云华重新给崔珩问安。
她已用手将辫子绕起来团在两边,拿东西固定住。实在连钗子都没有,就拿窗边折的树枝蹭去了皮,插定头发。新去皮的树枝,比玉更洁白,还带着清新。
“这怎么回事?”崔珩向雀子示意。
“回王爷。旁边有磨香料的地方,雀子爱花草香,多在附近聚集。奴婢用叶子模仿雀鸣,它们就会衔了果子飞来。”
“为什么?难道你学的是雀语,叫同伴送食物来?”崔珩奇道。
“是……”云华脸一红,错开目光,“现在是春天……雌雀唱歌,雄雀就……会带些礼物来。”
“呃,”崔珩捋了捋胡须,“真糟糕,本王还真带了礼物来……”
是一个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
“碗。”崔珩让人打开,“上次打碎你一只,加倍赔给你。”
大大小小一箱碗,全是空碗。云华看呆了。
“本王太过慷慨?”崔珩微笑。
“原以为……会装些食物和水。”云华苦笑。
“皇后要让你体会一下苦痛,我不敢唱反调。”崔珩眨眨眼。
是。是。被关得渴死饿死也是应该的。
幸亏云华在小时候学过一些求生技能。这浆果是给君王看看都不妨的,其他还有……诱鼠引蚁,挖地掘虫,等诸般填腹技能,这就不便提及了……
“饮水怎么办呢?”崔珩关心的问。他也知水比粮重要。断水很短时间,就足以危及健康。
“收露水。”云华道。
“够么?”崔珩问,“还有饮食,浆果就可以。”
“勉勉强强。”云华道。
事实上她已经在考虑掘地求水。毕竟井里的水是丰盈的,就是被搞脏了……地上挖下去,足够深,静置一晚,坑里应该能渗出水来。或者把碗覆在上面,碗上应该会有水气凝珠罢……这样的水经过土砂过滤,应该也够润喉了,只是带土腥味。若用碗凝,那更干净,只是份量太少些。
崔珩道:“那接下去,主要由本王讲,你听就是。”
云华听着。
“你说的刘氏‘夫妇’,后来再也没人见着。吉凶难卜。”七王爷很努力的去找过了都没找到,应该是不太好了。崔珩不客气道,“很可能像你的丫头们一样,是死了。”
真不幸……咦?“我的丫头?哪个?”云华吃惊道。
崔珩很不高兴。他还负责记丫头的名字?宫人的名字被他记得都已经是无上的荣幸了好不好!
“乐芸、洛月?……明雪?——鹤儿镜儿?”云华紧张的一迭声问下去。
“本王真不记得!”崔珩无奈道,“反正听说都死了。”
“我听说都逃命了啊!”云华叫道。
这个真的不可以弄错好不好!
“……”崔珩端详了她一下,“你是不是连谢小横死了,也不知道?”
“……”云华太震惊了。
“看来你的家人都瞒着你。”崔珩喃喃。
显然是的!
“好吧,”崔珩不介意当这个揭露真相的人,“当锦城沦于敌手……”
“锦城沦于敌手?!”云华尖叫。
崔珩望望天。他本来以为自己身为皇帝,坐守龙城。经常被底下的坏蛋们刻意蒙闭消息,江山失陷了都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看来……他绝不是消息最闭塞的一个。
“是的,曾经沦陷。”他坦白道,“戎商为他们的祖国充作内应,纷纷造反。锦城一度与朝廷失去联系。孟吉山上,谢道人的道观,也被围困,他殉国了。”
“……”云华无法言语。
“不要哭啊,”崔珩劝告她。“你损失不起水份。”
“我其他家人呢?”云华艰难的问。
“其他应该都还好……”崔珩道,“你是庶出?”
“是。”云华没法客气了,“生母谢方氏。是家父第三位妾室,烦请王爷问个详细。丫头是……”忙忙要找纸笔把名单列给崔珩。崔珩恼火道:“丫头你都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都是天子治下的百姓。”云华厚着脸皮,“天恩雨露一视同仁,王爷您说是不是?”
“……列单子吧。”崔珩无奈。
他把那单子给云裳了。
“什么?”云裳做个鬼脸。
“你们那边的存亡名单登记,”崔珩道。“你们家六姑娘要的。”
“她要这个干什么!”云裳呻吟。
“朕还问你们把你们爷爷的死讯瞒着她干什么呢!”崔珩板着脸道。
“没机会说啊。”云裳偷眼瞄崔珩,“她一会儿就被抓起来论罪了,是钦犯了,我们怎好给她递个条子,专门说爷爷过世了?”
“哦?这么老实?”崔珩继续板住面孔。
“当然!我也怕惹麻烦啊!”云裳跳起来,“虽然人家应该也不敢欺负我。就算欺负我你应该还是会救我……但我怕给你添乱啊!你前段时间都那么忙那么辛苦,我生怕给你多增加事情好不好!”
“好。”崔珩心里甜滋滋的,“知道你是个懂事孩子了。”
云裳滚到崔珩怀里。继续研究那张单子:“明雪?死了死了!邱妈妈?活着。风吟坊大阿姆,那是谁?乡亲?我……皇上我可不可以骂脏话!”
崔珩忍住闷笑:“你这妹妹是够可以的。”
“是嘛?”云裳呻吟,“我们最多只为爷爷他们伤心,她……她怎么想得起来把阿猫阿狗都关心一遍?疯了!”
唔……崔珩道:“朕看到她藏尸于井,确实觉得她疯得可以。所以试探了她一下。”
“什么?”云裳天真的问。
“朕自称是王爷,指出她犯的死罪。主动提出可以带她逃跑。”
“哇,那她肯定不答应,怕连累你。”云裳道。
“岂止如此,”崔珩悻悻道,“朕一开口,她就猜出朕的意思,赶紧乱以他语,不许朕这个王爷说出有失体统的话。”
“真像她。”云裳叹口气,再看看名单,“我可填不完,得找四姐帮忙。”
云裳把名单交给云舟时,重点谈的是其他问题:“华妹妹倒有点机伶劲儿,托皇上这件事,就有皇上再一次回去见她的机会。她真能抓紧皇上。”
“不一定哦。”云舟扫了一眼名单,一个一个的填生死状况,“以她的个性,怕是真的关心这些人。”
“这些人是生是死,都定了。她急着问干什么呢?”
“以前的华儿确实不会关心。”云舟道,“现在的华儿,大概心态是:我做不到,那没办法。我不关心,那就是我的问题。”
“从明珠死的那夜,她大病忽愈,就变了个人?”云裳问。
正文 第七章 一场碗戏
云舟停笔,歇一歇手,回答云裳道:“是啊。咱们私下说一句,从前的华儿,像传说中流美人的个性。如今的华儿,却似从前的明珠。”
云裳眼珠子滚来滚去:“那说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说明。”云舟重新提笔,“这能说明什么呢?”
忽然她笔又顿了顿。
“怎么?”云裳忙问。
“没什么,”云舟道,“刚才是风吹门吱呀了一声吧?我当是岭儿又做噩梦叫了。”自己笑笑,“真糊涂。岭儿又没进宫里来。”
在战乱中,云岭曾经被乱民冲散、流落街头,幸而未受伤,但挨了会儿饿。非常巧的,她遇见了石飞,就是裳儿杀了那老玉匠、老玉匠留下的徒弟,云岭逃家时曾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再次见面,又是兵荒马乱。石飞尽力保护了云岭,但对于她的饿,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好容易找到个作坊,是制糖作坊,一群难民抢糖出来吃,石飞抢了一把给云岭。若搁一年前,云岭这叫老鼠跌进蜜糖里,但现如今她已被谢小横教训得,不能再吃任何甜食了,饿得不行,搁进嘴里一块糖,又吐出来,生理痛苦之外,又加精神折磨,被云柯的人找到送回谢家,辗转再送到京城由姐姐照顾,仍然恶梦连连。
“风吹门?”云裳不放心,亲自提起灯,“我去看看。”
自从云诗推荐的亲信,都被证明是皇后千里伏迹的棋子,把玉坠活生生盗了出去,云裳简直没法相信任何人。
她看了一圈,没有破绽,云诗守在门口。自从她推荐的亲信盗了玉,云诗非常自责。不再参与云裳和云舟的任何谋略,只是帮忙看门、准备夜宵这些事情而已。
“二姐,你休息休息吧。”云裳看到她消瘦的侧影,总觉不忍。
一个女人,一生都消耗在深宫里。她时时刻刻的谨小慎微,人家习惯了也就习惯了。她出一个岔子,便是大罪。这怎么公平?
“没事。”云诗笑了一笑,“你们才辛苦。”
云岭将灯搁在旁边,在她旁边坐下来:“也没几天了。”
“……说得对。”云诗难得的声调里有颤抖,抬眼望望高墙隔出来的一角天空。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外面的天空了。忘了没有间隔的辽阔天空是什么样子。在进宫前,她努力的去看妹妹的花园、看霖江上的帆、看孟吉山的青影,她知道这些以后都很难看到了。但她忘了看看天空。
她当时一点都没想到。在宫中,连宽阔天空都是奢侈的景观。
终于也要出去了。
谢小横脚踩黑白两道,不但把住宫中,也放任云柯去闯。西戎入侵后,云柯迅速与之建立良好的关系。并保住了谢家一门。
谁也没想到,谢小横自己却在孟吉观设伏,与戎兵同归于尽。他私下留了句话:我这是殉江山,不是殉皇上。
——这且都不提了。
谢家既已有了两全准备,不管谁得势都能保全,那就不必再把这么多女儿都留在宫中。云柯与云舟商量下来。云诗犯了这么大事。再留在宫中也没意思,不如接出去算了。接出去之前,说不定还可以顺便陷害皇后呢……
云诗慢慢的合起双掌。掌缘搁在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