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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释没有看他,那双眼睛并没有看任何人,像是听不见谢倚舟的呼喝。谢倚舟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怒声道:“你听不见吗?”
谢天释垂着头,像是十分丧气的模样,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谢倚舟扬起拳头便要揍下去,谢春尖叫了一声捂住眼睛,然而谢倚舟却没能打下去,因为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了。
谢天释不过抬起一只手,便阻止了那看似坚韧不催的拳头。
谢倚舟的脸色慢慢发白,面上涌起黄豆大的汗珠,王宝珍尖声道:“三少爷,你怎么能在老爷灵堂上闹事,还不快松手!”
谢倚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仰八叉,极为狼狈。谢天释从他的身上笔直跨了过去,燃起一炷香,恭敬地在灵堂前叩了三个响头:“父亲,儿子不孝,来迟了!”
谢天释是谢康河最小的一个儿子,从前被提起的机会极少,谢家所有人都似乎对他的存在可有可无,但今天江小楼见到这一幕,心中却对他陡然升起一丝好感。这少年,真是个有趣的人。
谢天释转过头来,看着谢春道:“大哥呢?”
谢春眉头一下子皱紧了,却是有些犹豫。
谢倚舟被仆人扶了起来,咧了咧嘴角,阴冷道:“那人不是我谢家血脉,早已经被父亲赶出去了。”
谢天释的浓眉抖了一下,眼睛里有一丝异样的神情闪过。
江小楼一直漠然观望,此刻才开口道:“谢大公子如今已经搬入新宅,待会儿我会把地址告诉你。”
谢天释这才注意到大厅里的这位陌生女子,她也是一身颜色素淡的衣裙,面上不施脂粉,发间也未戴半点饰物,晶莹的眸子和白皙的面孔却格外引人注目,那张纤巧的嘴唇若是轻笑起来,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谢家姐妹或温婉或高贵或天真,可谓各有千秋,但任是万紫千红,也压不过她满身的清艳独特。他看着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你是江小楼。”
阳光照进来,恰巧照进了谢天释的眼睛,他的眼睛带着笑意,就像是满天阴暗里突然照进来的一缕光明,他认真地看着江小楼,开口道:“我知道你,他给我的信里,每一封都提到了你,所以我好像很早就已经认识你了。”
江小楼的脸莫名奇妙有些泛红,她隐约可以猜测出谢天释为什么会认识自己,他是谢连城的亲弟弟,同为谢夫人所出,感情自然也非同一般。他口中的“他”,除了谢连称以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谢连城为什么每封信都会提到她,答案不言而喻。如果此刻她有镜子,她会发现自己面颊上的红晕不由自主升了起来,但如果这时候有人追问她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怕她也说不出来。
江小楼从乱葬岗爬出来这么久,恐怕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了一个女子隐秘的心情,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她很快便恢复如常,只是淡淡微笑道:“三公子,幸会。”
此时此刻,这年轻男子的穿着和举止都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但他脸上的微笑又让人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的容貌不如谢连城那样俊美,可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很自在。而他眼中的笑容,又是半点阴霾都没有的开朗与正直。这种正直并非是一种对世事无知的单纯,而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快乐。哪怕他今天是来为父亲吊唁,但痛苦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他并未将死亡放在心上,这本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但发生在他的身上仿佛什么古怪都变得理所当然。
江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倒是有些奇异。
不光是江小楼在分析谢天释,他也在看着她,因为她是他兄长倾心喜欢的女子。他的大哥,那么优秀那么温和,竟然会拥有这样强烈的爱情,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然而第一眼看到江小楼,谢天释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大概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江小楼,因为她有一张特别美丽的面孔,清雅难言的脸,星眸一般晶亮的眸子,叫人如沐春风的文雅谈吐。只要她有意,可以靠这张脸打动任何人的心。然而他却隐隐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了一丝戾气,那是一种不属于女人的凌厉之气,甚至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冷酷淡漠,隐隐凌驾于所有男人头上的精明与冷静。谢天释隐约觉得,喜欢江小楼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要爱上她只怕需要极大的勇气。世上男人皆爱美色,却都畏惧强势的女人。这年轻美貌的女孩子,隐藏着一颗顽固不屈的心,这是绝大多数男人消受不起的。
可以被无数人喜欢,却很难被任何一个人爱上,这到底是江小楼的幸运还是不幸,谢天释不由暗地里微笑起来,这是大哥的幸运,因为懂得欣赏这份美丽的人不多,所以大哥独占的机会也就更大了。
江小楼和谢天释从灵堂走出来,江小楼停在了走廊上,却突然转头问道:“你若想要谢家家业,我可以帮忙。”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半点遮遮掩掩。看里面那些人为了家产斗得不可开交,江小楼不愿意平白无故便宜了他们。谢倚舟以谢连城非亲生子为理由让他自动离开,达到独占家产的目的,但大家都不会忘记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谢家三少爷。谢天释是嫡出的儿子,只要他有心,家产必定全都属于他,而乌眼鸡一样的谢倚舟只会一败涂地。
“二哥这个人只是依靠微弱的谎言活着,他以为靠欺骗可以找到骄傲的自我,可事实上他什么也得不到。既然他要抱着那些死物,就让他抱着吧,我不在意。”谢天释微笑着道,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眼睛里没有丝毫阴霾的气息。
“你可知道谢家的财富有多少?”江小楼轻轻蹙起眉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前没有那些钱我也活得很好,以后也是一样。”谢天释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谢伯父花费了大半生的心血才能建立起这样庞大的家业,你若是甩手不管,一定会毁在你二哥手上。”江小楼眼眸晶亮,语气决断。
“父亲已经去世了,这家业守着也没有意义,生命如此美好,时间这样宝贵,难道我要把全部的人生消耗在与二哥的争斗中么?”谢天释这样追问道。
江小楼望着他,良久无言,最终不觉莞尔:“谢三少爷,你的确想得很通透。”
这世上有千百样的人,有人为了钱财不惜性命,有人觉得金银就是累赘,有人为了复仇可以豁出一切,有人宽容大度不屑一顾,这只是个人选择而已,江小楼尊重谢天释的意见。她的目光望向大门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哥不会来了。”谢天释突然这样说道,风吹起他的头发,更显得凌乱不堪,可他的神情却无比认真。
江小楼怔住,旋即道:“你怎么知道?”
“人死之后万事皆空,大哥不会做无谓的事,更何况若他出现在这里,二哥说不定又会觉得大哥不肯放弃谢家产业,一旦闹起来,岂非是让父亲死后也不得安生,叫所有宾客都看笑话?”谢天释立刻解释道。
江小楼望着穿梭不停的仆从,轻轻叹了一口气。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各人有各人要受的磨难,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她只是感到无比惋惜,因为谢家的辉煌不出一年就会画上一个句号了。
到了出殡那一天,司仪大喊一声,起灵。于是八个人一齐上前抬着棺木出了灵堂。门前涌动着长长的送葬队伍,见棺材出门便跟在后头,那哭声响彻天地。哭丧也是旧俗了,如果出殡时没有震天动地的哭声相伴,这丧事就会被人诟病,于是谢倚舟特地雇佣了许多职业哭丧人跟着送葬队伍,一路哭得眼泪成河。谢倚舟走在最前面,王宝珍哭丧着脸,眼圈通红。
江小楼看着棺材出了门,她的面上始终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哀乐高奏,纸钱飞扬,送葬队伍一直慢慢前行,可从始至终谢连城都没有出现。江小楼顺着街慢慢地往回走,小蝶和楚汉对视一眼,便也跟在她的身后。
一直走到金玉满堂的门口,江小楼站住了脚步,她突然仰头望去,谢连城果然站在二楼雅室的窗口。他的目光正穿过街道,似乎落在不知名的远处。掌柜瞧见江小楼,忙不迭地迎了出来,江小楼却一挥手止住他的话,快步进了大厅。她走到雅室门口,深吸一口气,这才推开门进去。
“为什么不去送葬?”
谢连城转过头来瞧见江小楼,目中似有淡淡流光闪过:“小楼,如果我去了,只会破坏父亲的葬礼,你明白吗?”
江小楼心头却替他不忿:“是不是亲生血脉,真有那么重要吗?”
谢连城整个人是站在阳光下的,光影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却给他添了几分复杂莫辨的阴影,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开口道:“这不过是有心攻讦的借口而已,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江小楼微微一笑:“今天阳光很好,咱们去郊外散散心吧。”
江小楼这个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甚是冷漠,得她关心的不过寥寥数人,自己能得她一时半会的关怀,已经是很难得了,谢连城便转头吩咐怀安,道:“去备车。”
怀安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出门去备了马车。
马车一路穿过繁华的街道,出了城门。沿途出城踏青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文人雅士,携着风流美人,一路高谈阔论。马车越走越远,停在了京郊一座名为绿平的小山丘前。谢连城主动下了马车,静静沿着石头台阶上了山。一路上树木葱郁,景致盎然,他的目光却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神情也很是苍茫,不知心头在想些什么。江小楼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并无一句多言。她不知道谢连城要走去哪里,但她知道此刻他的心境不好,至少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轻松惬意。
恰在此时,江小楼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立刻见到一枚细长的亮点破空而来,笔直朝着她的咽喉而来,身后的楚汉压根来不及救援,谢连城却一下子将江小楼裹进怀中,瞬间避开了这锋芒。
二十余名黑衣人蜂拥而至,谢连城冷声吩咐:“楚汉,守好了!”他放开江小楼,笔直冲着对方而去。眼前剑光犹如满天星光,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江小楼只见到无数剑光飞舞,而那个寻常淡漠如玉的谢连城,一身青衣已经隐没在了杀手之间。
谢连城的动作极快,一人的长剑还在半空,他的手指已经拧断了对方的咽喉。一人的冷箭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下一刻他已经落在对方身后。一人刚刚抽出腰间短剑,忽然间脖子就已断成了两截。江小楼从未见过这样的谢连城,他永远是那么温和,那么淡漠,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引起他的怒气,也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动手。然而对待眼前这些杀手,他几乎是一击毙命、毫不留情。
这是一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根本没有丝毫的防御,不停地攻击。明明自己的身上不断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却压根无视这一切,目中的冷漠弥漫开来,毫无感情。
黑衣人压根不打算留下活口,即便谢连城武功极好,他们依旧是悍不畏死地扑了过来。今天的谢连城并不是往日里那个儒雅的公子,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狠劲,凝神静心,蓄势待发,身上凌厉的杀气一点点从骨子里渗透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夺了一把长剑。江小楼只见到那抖动的剑光,如同一条潇洒的银龙,盘旋出异样的光芒。一个,两个,十个…气焰嚣张的黑衣人都倒了下去,大朵大朵的血花于草地上片片盛放。
谢连城的每一次击杀,仿佛都在预示着他内心此刻充盈的痛苦,仿佛在告诫所有人,谁也无法真的将他击倒。
礼让谢倚舟,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想让谢康河伤心,否则区区一个谢倚舟,何谈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