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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策自然听出此言的讥诮,朗声从容道:“公主与华将军尚在潇江北岸,杨某尚未觐见华太后,陛下当然还是杨某的陛下。”
威胁么?昭阳殿已威胁过一次,此时仍是这低劣伎俩,好一个铁血将军!宁歌心里冷笑,面上却抹上轻讽之色,“请转告贵朝陛下,徐佳不会死,更不会断手断足。”
徐佳痴心不改、忠心为主,萧顶添为他求见自己,也属人之常情。两人之情虽是异于常人、悖于常礼,然,其心可表日月。
杨策一动不动,望着江水一线的极远处,眼中闪过轻笑,“如此,陛下该安心了。杨某叛国投敌,在公主看来,是粗鄙武夫,是毒蛇猛兽,更是乱臣贼子,是不是?”
或许,不久的将来,公主将会寻到心目中的良人。
恍惚响起他在国宴那夜说过的话,原来,他是要告诉她:萧顶添断袖,并非她的良人。此时想来,宁歌只觉万分可笑。她淡然道:“杨将军所为、所言,是何种人,与我何干?”
“公主,你在这里呀!”应声而来的,正是语笑澹澹的华一波。
“徐佳收押北上,不许私下用刑。华将军,即刻下令,明日北上。”嗓音娇柔,语气微厉。话落,宁歌径直往船舱走去。
“末将遵命。”华一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于明暗相间的船廊,那影姿纤妍孤峭,冷傲得令人疼惜,又令人敬畏如神明。
杨策看见身旁年轻男子又怜又敬的眼神,不由得深深诧异,唇角却缓缓地浮出意味未明的笑意,“公主确是北宁百年难得一见的惊世美人。冷艳,冷傲,冷得逼人。”
华一波收回沉陷的目光,温然笑道:“公主向来如此,杨将军请勿介怀。”
杨策往船首走去,奇异地问道:“听闻华太后对公主万般宠爱,任其为所欲为,甚至任其肆无忌惮地放恣……”
江风掠起两人的广袖猎猎飘展,噗噗有声。从背面看来,南萧镇国大将军身量英伟挺拔,倒像北国骁勇英雄,北宁定国大将军俊逸潇洒,倒有江南白面将军的*劲儿。且华一波年方二十有六,更显少年意气。
华一波微微一惊,故作随意地说道:“既是‘听闻’,便是传闻,杨将军相信无稽之传闻?”
杨策的目光缭绕于天际处缥缈青峰,轻呵一声:“相信与否,无关紧要,随便说说罢了。”
缄默半晌,华一波长叹一声:“公主这脾性,是有缘由的。”
杨策倒是一愣,相聚不过数日,却没见过他如此这般的叹气。静静听他道来,原来还有这等悲辛旧事。
宁歌的父皇明帝宠幸文贵妃,将华皇后冷落中宫。天幽十五年,文贵妃联合其父,以亲子为饵陷害华皇后;其时证据确凿,明帝将华皇后幽禁冷宫,贬其兄华峰为东州刺史,废太子宁泽为彭城王。年仅七岁的小公主宁歌亦不能幸免,文贵妃设计污她为转世妖孽,将会害死身边所有亲人。
华氏权倾朝野、外戚专权,明帝早欲剪除华氏,便趁此良机一网打尽,最终仍是念及华氏一族的社稷之功,没有赶尽杀绝,却依文贵妃之言,将宁歌送往金镛城幽禁。华皇后早已料到文贵妃的狠毒手段,将女儿秘密送出皇城,躲过文贵妃毒手。
天幽二十年,明帝病危,欲立文皇后之子宁俊为太子,大行之后太子顺利即位。冷宫中,华皇后知道文皇后不会放过自己,暗中联合太师章稳和兄长华峰,里应外合,调动皇城宿卫与禁军,一夕之间控制整个洛阳城,一举歼灭文氏一族,斩杀百数十人。
明帝崩于西殿,华皇后临朝摄政。次年,立宁泽为帝,改元天宁,尊华皇后为皇太后。天宁元年,二皇子宁夏外出寻找湘君公主,大半年后,将流落民间多年的小公主带回洛阳。
华一波静静道来:“公主从未提起流落民间那几年的事情,除了护她多年的刘云,谁也不知道。”
宫闱旧事、朝堂风云如他简要说来,杨策仍然听得惊心动魄。世人只知华太后善权谋、擅诡计、多决断,通晓政事,做事雷厉风行、心狠手辣,却不知还有这等艰辛,而湘君公主,流落民间的那几年,更是尝尽人间辛酸吧!
世人只道华太后骄宠、专横放恣的湘君公主锦玉华荣,都不知她小小年纪被亲生父亲幽禁、被迫流落逃亡,无法承欢双亲膝下,尝尽颠沛流离之苦。
回宫之后,除华太后再无人敢忤逆她的懿旨,其大皇兄宁泽都让她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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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阙 歌吹凤凰阙(1)
远远地,宁歌望见母后立于皇城南门正中,繁复宫装孑立于文武百官之中,尤显伶仃。她眉心一热,却硬是压下翻滚心潮,换上清冷面色。
皇城如山巍峨,远远望去如浮九霄,云蒸霞蔚;城门高高耸峙,云纹一如缭绕云端。皇家仪仗煊赫布列城门,百名内侍、百名宫娥匍匐在地等候,文武百官列队迎候,幡旗林立、疾风中噗噗招展。浑厚钟乐远远传来,声声熟稔,迎接湘君公主安然回朝。
彼时,亦这般隆重送她出宫南下,鲜红入骨,她心已灰。此时,仍是这般声势浩大地回来,鲜红不再,她心已冷。
鸾驾徐徐停下,绫子伸手掀开鸾驾珠帘青帷,柔声道:“公主,到了。”
一双素手从青帷中递出,覆在绫子手腕上,雪白裙摆如水逶迤而出,苍白人儿从容步下鸾驾,在各色目光中袅娜而向城门。北宁朝臣俱是骇颜,未料公主竟是一身雪白素服回朝,似乎刻意与出嫁之时的喜红形成鲜明反差。
影姿纤伶,容光雪滟,眼神清寂,五月艳阳之下,仿若白雪堆砌、透明慑人。
华盖金羽,宫人环伺,那人鬓边发白,双颊红润,面目雍秀,容冠天下,是北宁闻之丧胆的铁血太后。宁歌朝着欣笑的华太后袅袅走去,唇角平展。
华太后一袭深红宫装,灿笑着迎上来,伸开双臂,拥女儿入怀
宁歌倏然顿住,裣衽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华太后愕然之余,和蔼微笑,“皇儿免礼,你一路劳顿,母后带你回宫歇息。”她爽利上前,伸手搀扶,却落了空宁歌疾步从她身旁掠过,寂静仪仗中只余清冷之音铿然:“儿臣倦怠,先行回宫。”
搀扶的手势突兀地停滞,华太后无奈搁下,转身看着宁歌登上错金黄帷肩舆,慢慢举手,示意撤下仪仗。在如云宫人簇拥下,她迈入皇城。
杨策立于华一波身侧,位列百官之末,目睹方才一幕,深感宁歌之傲骨与任性。他遥遥望见华太后凤仪,与想象中心狠手辣的铁血太后如出一辙,凤姿炫煌,目光威凛。
华一波转身瞧见他略有惊奇的眼神,笑道:“今日回朝,公主在群臣面前给太后脸色,太后并无恼怒,可见万盛骄宠。”
杨策颔首称是,“杨某所见,公主果然不同凡响。”
华一波跨上骏马,“杨将军,明日入朝觐见,今晚委屈你至府上歇息。”
杨策麾下五万将士停驻南郊,只有百名铁卫跟随。他跃身上马,扬鞭驰骋,与华一波并驾齐驱。
洛阳皇城,气象庄重。湘君公主宫寝凤凰铜阙位列皇城东首,华太后专为小女儿兴建,历时大半年竣工,宁歌被二皇子宁夏带回洛阳,便住进金碧辉煌的凤凰铜阙。
凤凰铜阙高峙十丈,基层凤瑶殿,殿上又建两层环阁,谓曰飞凰台。楼殿连阙,雕梁画栋,气势恢弘。铸铜为柱,黄金涂之,以赤玉为陛,基上及户,悉以碧石。椽亦以金,刻玳瑁龙虎禽兽,以薄其上,状如隐起,椽首皆作龙形,每龙首悬铃,流苏悬之。铸金如竹收状以为壁,白石脂为泥,濆椒汁以和之①。
铜阙高处又置金凤凰,舒翼凌然欲飞,神态逼真,口中衔着十余丈流苏,下系硕大摇铃,风过处,铃声轻响,叮当锵锵。
凤瑶殿西侧甘碧池,引洛阳西郊沧浪宫温泉,经暗道穿凿至凤凰铜阙而直入甘碧池,用以兰汤沐浴。
“都下去。”重重青纱中透出一声冷冷清音,绫子立于光润白玉阶上,伸手挥退侍立于帷幔处的数名宫娥。
第四阙 歌吹凤凰阙(2)
青纱缥缈若雾,帷幔肃然静垂,兰汤池上水气袅袅蒸腾,只闻水声清脆之响。绫子觉得热意袭身,却不敢有所惊扰。
六月雪香汤,汤水至清,花瓣药物俱无,只以白雪与白乳汇入,清凉之中舒爽入骨,涤尽世间尘埃与污垢。清澈水面,只见青丝如墨散开,缭绕如一世纠缠,倏然,水声大起,一人破水而出,双唇微张,容光寂寂。水流从发顶滚落,淋了满脸,恍惚是泪流满面。
“你也退下,禀告母后,我疲累至极,已歇下了。” 宁歌靠在池沿,轻轻揉搓着长长墨丝。
“是。”绫子无奈应下,转出帷幔,却见华太后从屏风处转出来,于是赶紧俯身下拜,却被她握住手臂,示意不要声张。
“还不去?”密实帷幔后传来一道怒喝。
“是。”绫子赶紧应下,匆忙转出屏风。
华太后蹑步走入汤池,水气氤氲,烟雾缭绕,纱帐内一个人影行举轻柔,正立于雕凤玉阶上以软绸擦着如缎长发。影姿傲视,肤如雪脂,肩若削,腰如束,每一处肌肤若绢绸细腻、如白玉皎洁,若秋实饱满圆润,散发出诱人的甘美光泽。
宁歌霍然转身,厉声道:“谁?”见是母后,她悠然转身,仰首以十指撑开长发,轻轻摇晃。
华太后为其气势心生赞赏,取过素纱单衣,为女儿披上,“皇儿比我年少时候更美,亦比我冷傲。”
宁歌冷冷不语,取过茱萸绣锦衣披上,躺在凤榻上缓缓闭目,仿佛眼前无人一般。
纵然华太后再大的忍耐力,此时也要发作。她站到女儿面前,凛凛目光锁住女儿平静的脸,“宁歌,你是怨母后逼你嫁往南萧,还是以你为诱饵颠覆南萧?”
宁歌默不作声,惊世出尘的脸容微有冷笑浮现。
华太后闭目,重重呼气,复又睁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皇儿,母后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见女儿仍是无动于衷,她温柔地看着女儿,“我知道你怨我、恨我,我只能说,你仍然是母后最心爱的孩子,与从前并无二致。”
宁歌突然睁大双眸,决然起身,狠狠瞪住华太后,“若是心爱的孩子,怎会逼她出嫁?怎会以联姻之名行统一大业?为了我?在母后心中,统一大业重要,还是我重要?”
华太后与她默默对视,说不出一个字。
宁歌凄然长笑,“当然是统一大业重要,事实如此,不是么?”
华太后抚着宁歌的长发,目露怜爱之光,“等你再大一些,你会明白母后的苦心。”她幽叹一声,转身离去,至屏风处,突然道,“皇儿,母后若不如此,焉有你一世荣宠不衰?”
悲凉之音透过重重帷幄纱幔撞进宁歌耳中,宁歌只觉万分哀伤。
翌日,萧顶添率南萧从一品以上朝臣入朝觐见。
太极殿上,宁泽端坐于九龙金漆玉雕宝座上,左侧为错金玉雕凤座,傲然端坐者乃华太后。南萧朝臣俯首跪拜,萧顶添被迫下跪;在侍臣顿挫的黄绫诏书诵读中,削去“萧”之国号,南萧朝臣官位、爵位不变,萧顶添拜镇南将军、封南安侯,赐侯府。
天宁六年,南萧臣服北宁,合并南北,一统华夏,四海一心,以“宁”为天朝正统,改明年太和元年。
杨策于统一大业有功,拜侍中②、护军将军兼征东大将军,统领青、兖、徐、扬四州军事,留卫帝京;封始平公,赐宅邸。
是夜,皇城宫宴,从三品以上官员列席,萧顶添与南萧从二品以上旧臣亦有桌席。
夜空璀璨,大明苑灿灯如昼,舞袖徐转,琴音缭绕,言笑窃窃。锦服宫人来往于红毡甬道,晚风渐起,吹起裙摆飘飘,恍若仙宫之人。
第四阙 歌吹凤凰阙(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