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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医长犹撅着腚,埋首于书堆之中,再懒得去纠正阿曼这个西域人在言语上不敬之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阿曼用刀背吱啦吱啦地刮着竹面,吹了吹竹屑,才接着道:“你这么大年纪,若跟着霍将军出征,老胳膊老腿,吃得消么?”
“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别拐弯抹角,我可最烦这个。” 邢医长没好气地转头瞥了他一眼。
阿曼转头一笑,道:“将军若把你放在营里,我可不跟着你。”
“你不跟着我,跟着谁去!”邢医长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有两下子三脚猫功夫,没用,卷毛小子。将军从未让你跟着大军操练过,可见他从没想过让你跟着去。”
“你跟他说说,普通刀剑伤,我帮着包扎包扎也算凑合。”
“没用!将军是什么人,但凡有两下子,没有他不惦记。不让你去,肯定是有什么缘故。”
邢医长掏出册布套上满是灰尘竹简,用力拍了拍,室内尘土乱窜。阿曼不甚在意地扇了扇,道:“你不肯帮忙,那我自己说去!”
“你说也没用。”邢医长自布套中取出竹简,摊开来,朝阿曼走过来,往他跟前一递:“看看这个,是楼兰文么?”
阿曼扫了一眼,点头:“嗯,这东西你打哪里偷来?”
“什么偷!送、送、人家送。”
“谁送你这个,明知道你看不懂。”阿曼嗤之以鼻,“这不是糟蹋东西嘛。”
“你看得懂就行。”邢医长难得地陪笑,道,“快,读给我听听。”
“嗯……居延草药手札……”阿曼仅念了开头几字,便停下来不念了,挑眉望着邢医长,“下面不认得了。”
“你……”
阿曼笑得无赖:“老邢,你去和将军说说,待事成了,说不定我便又认得了。”
“你这臭小子!还敢来威胁我!”邢医长作势卷起竹简便要打。
“别举高了,当心闪了腰……”
阿曼摆出一副任他打姿态,还好意提醒他。
邢医长被他气得气不打一处来,恼道:“打仗有什么好玩,一场仗下来,死死,伤伤,缺胳膊少腿,你当是儿戏啊。”
“我知道,可我还得去,这是要紧事,很要紧。”阿曼何等聪明,听出邢医长口风已有些松动,笑道,“放心,回来之后我还给你译这些破烂玩意。”
邢医长疑虑地看着他,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阿曼常常被他责骂,却也不见动真气。这个西域少年整日看似嬉皮笑脸,心中却是严守着许多秘密,他直觉地明白这个西域少年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将军一定会答应。”
“行!”
待入夜后,邢医长看灶头上川贝炖梨已经炖得差不多,遂命阿曼拿下来,用伏兽银纹漆碗装好,覆上盖子,自己亲自拿了往霍去病大帐去。守在帐前士卒见是刑医长,知道这老头脾气,未敢盘问,直接通报。片刻后,便听见霍去病在内请邢医长进去,遂放行。
“昨夜咳得可好些?”
邢医长进去后,也不管军中礼节,把炖梨放在案上,径自问道。
霍去病正拿了根小竹枝在沙盘前划拉,心不在焉道:“嗯,好……”刚说完,便又低咳了几声。
见状,邢医长叹口气,不满道:“拖了一冬天,连你嗽疾都治不好,我算是没脸见人,干脆回家种田去得了。”
霍去病此时方自沙盘中抬起头来,朝邢医长暖暖一笑,道:“这老头又怎么了?谁招你惹你,我把他拖出去二十军棍。”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过来吃梨。”邢医长催促他道,“待会冷了吃下去,还不如不吃呢。”
知道惹谁也别惹这老头,否则叨咕起来要人命,霍去病笑着丢了竹枝,起身到案几前坐下来,揭开盖子,随着热气冒出,一股梨子特有清香直窜入鼻端……
他拿银匙挖起来,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半晌抬眼,发觉邢医长还在跟前,就盯着自己吃梨子。
“有事?”他饮了口里面梨汤,问道。
邢医长皱眉点了点头。
“说吧。”
“那个卷毛小子想跟着你出征,托我来给他说。”
霍去病低头接着又挖了一匙梨,送入口中,才道:“他没跟着大军操练过,没法去。”
“这理由我说过了,他压根不理,这孩子可不傻,知道这就是你一句话事情。”
“将军就一句话,他不能去。”霍去病随口道。
邢医长直吹胡子:“他可没这么好打发,最好给个理由,要不然又把我老头子折腾一番。”
霍去病思量片刻,暗忖阿曼用心,微叹口气,道:“你让他过来,我来告诉他。”
等得就是这句话,邢医长又探身过去,皱眉问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你倒是和我说清楚。我瞧他实在有些古怪,并不像一般西域人。”
“老头,又说大话,你才认得几个西域人,”霍去病抬头笑道,“他就是路上捡来,身手不错,就留下了。”
邢医长哼了声,背着手自往外走,口中嘀咕道:“身手不错倒留着不用……当我老头糊涂……”临到帐门,又回头重重叮嘱道,“夜里若再咳了记得吃药!”
霍去病笑了笑,道:“知道,你现下就让阿曼过来吧。”
邢医长回去之后,不多时,帐外士卒通传之后,阿曼大步进帐来,见霍去病仍吃着炖梨,也不等他开口,自在榻上坐了,撑案支肘等着他吃完。
霍去病饮完最后一口梨汤,将碗匙一推,朝阿曼道:“你倒说说,你为何想去?因为恨匈奴人?想多杀几个?”
阿曼耸耸肩:“不行么?”
“你光图爽快,会给我惹麻烦。”霍去病直摇头:“匈奴人中认得你人怕是不少,混战之中你若是被人认出来,你想过后果么?”
“她一个人,我不放心。”阿曼直截了当道。
“原来你真是为了那个傻小子!”霍去病直摇头道,“他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么?连后果都不顾了。”
阿曼微皱起眉头,道:“将来事将来再说,眼下我不愿考虑那么多。”
“如果你在被匈奴人发觉,这事会给我惹很大麻烦,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应允。”霍去病制止住开口欲言阿曼,“而且,一旦匈奴人发觉楼兰两位王子都在汉朝,而且一位还随同汉军与匈奴作战,他们显然会认为楼兰已投靠汉朝,很有可能会对楼兰用兵泄愤。”
阿曼不语。
霍去病淡淡问道:“你难道就不为楼兰着想么?”
“……我早就被楼兰所丢弃人。”烛光阴影下,阿曼目光郁沉,“在楼兰,没有一个人曾经为我着想过,我为何要替他们着想。”
霍去病半靠下去,撇嘴道:“楼兰虽说和我关系不大,可这事也不是我所希望看见,匈奴人一旦取下楼兰,据城为守,对于汉军是个麻烦。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楼兰挺美地方,那地方打起仗来,有些可惜了。”
铜制青玉二九枝灯,烛火交相辉映,连成一片模糊光影,阿曼眼前似乎飞掠过那成群结队如红云般火烈鸟,他一径沉默着……楼兰,是他美丽故乡,是他回不去故乡。
看着阿曼默然行出帐外,霍去病低首怅然地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一跃而起仍回到沙盘旁边,收敛心神,凝眉细思。
第二章牵挂(二)
如子青所说,两日之后,蒙唐果然宣布了即将出征消息,他们仅有一日来磨砺戟刃,整修弓箭,包括留下信牍。
屋外,子青半蹲着,在磨石上一下一下打磨着铩刃。
屋内,易烨端坐在案前,替赵钟汶、徐大铁写信牍。
公孙翼晃晃悠悠地闲荡过来,在子青旁边蹲下来,看着她打磨铩刃,半晌也没说一句话。子青自是不去理会他,埋头专心打磨。
“你这样不行!”
瞧了一会儿,他伸手夺过她手里铩刃,将她挤到一旁,自己似模似样地打磨起来,口中道:“得像我这样,手腕往下沉,刃才能磨得快!”
子青望了他一眼,问道:“你也是来托我哥写信牍吧。”
公孙翼往刀石上浇了一瓢水,水花四溅,衣摆湿了一小片,他也不在意接着打磨:“写什么信,老子家里头都死绝了,哪还有人。无牵无挂,也挺好,比你们强,哈哈哈……”他笑声怎么听都有些干涩。
子青低首,有一瞬茫然,表示赞同:“无牵无挂,是挺好。”
狐疑地转头盯了她一眼,确定她并无讥讽之意,公孙翼才不自然地复转回去,将铩刃又狠狠打磨了几下,递给她,大声粗嘎道:“行了,就得像这样才行,要不然怎么杀人。杀人,明白么?你以为还跟操练一样比划比划就算了啊……”
“杀过人么?”他骤然将面孔逼过来,死盯着她。
子青沉默不语,静静与他对视。
虽然知道子青功夫不错,但公孙翼显然不认为眼前这个瘦瘦小小少年有杀人勇气,讥讽般地呲了龇牙,压低声音问道:“刀劈开骨头声音,听过么?血自咽喉喷射出来声音,听过么?你连做梦都忘不了那声音……”
看着眼前干净安静双眸,公孙翼再掩饰不住自己眼底恐惧之色,不想再说下去,喉头上下滚动,猛地转开来。
“别想太多……”子青在他身后,轻声道,“咱们便是死了,也是和兄弟们埋在一块儿,挺好。”
公孙翼高大背影挺了挺,应道:“是啊,挺好。”
说罢,他再未回头,大步地走了。
屋内,易烨把写好信牍交给赵钟汶、徐大铁。
赵钟汶接过来,在手上握了半晌,面上满是不自觉温情笑容,与他以前笑容不太一样。自上月赵钟汶从家中回来后便常常浮现出这样笑容,旁人好奇问他,他只笑着摇头,怎么问都也不肯说,连易烨子青同伍之人也听不见他透半点口风。
“俺想再回家一趟。”徐大铁拿着信牍,鼓着嘴生气,“俺妹子又不认得字,俺直接回家去和她说话不是更好么,还写什么信。”
易烨安慰他:“等咱们回来,咱们再去找你妹子,到时候打仗封赏也下来了,你妹子不是想要件秋香色袄子么?到时候咱们就去裁三丈秋香缎给她,她肯定欢喜。”
“再买条羊腿?”
上回涮羊肉吃得徐大铁念念不忘,做梦都会流口水。
易烨豪气道:“买!当然买!”
待赵钟汶与徐大铁都走后,子青才拿着铩尖自外头进来,取了铩杆重新装回去,用皮绳一圈圈地绕紧,确保不会掉落。
易烨自榻上草席下摸出两个带绳小木牌子,上面分别写了易烨与子青名字,还有他们所在营号。若他们战死,这块小木牌子将会被战友带回来,作为他们牺牲凭据。
“青儿。”易烨唤了她一声,将小木牌子抛给她。“先戴上吧,天未亮便要起行,免得到时候又给忘了。”
“嗯。”
子青依言戴上,塞入绛红袍内,小木牌子与骨埙并排在一起。易烨自己也已戴好,他不惯胸前有异物,带上之后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青儿。”
“嗯?”
“若我死了,你就把我牌子摘了,莫让人拿了去,这样我爹娘就不会知道。”易烨絮絮道,如在交代寻常事物,“你每月替我寄些钱两回去,可好?”
“好。”子青答得平静。
易烨自己信牍之上一片空白——写什么他们看了都会伤心,倒不如不写,易烨如是说。
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子青信牍亦是一片空白,她不需要交代任何后事。
要还给霍去病三支雕翎箭连同那支做好紫霜毫静静躺在盒中,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将军,自然也就没法子将东西给他。思量片刻,子青蘸墨在盒外用小字写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