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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言却颇为惊讶地瞅着她,一时感动得不行,也不顾丈母娘正气咻咻地在一旁站着,就俯下身去拿嘴唇在晓芙脑门上贴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凝视着她说:“我一值完班就过来看你。”
两人的脸离得这么近,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眶有些发红,这可是从没有过的状况,她心里的怒火一下灰飞烟灭了一半,她想叮嘱一句:小心开车。但她这会儿又实在不想张口和他说话。
目送他离去的时候,她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往后,她和这个男人就彻彻底底地血肉相连了。
晓芙妈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晓芙见状,赶紧安抚一句:“妈,你累了就先回去睡会儿,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儿。”
她妈并不领情,而是恨恨地拿食指点着她,声儿都抖了:“张晓芙,你这糊涂油蒙了心的东西!你以为你老娘我还真指望他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在这儿伺候你啊?我就是想让他姓马的亲眼看看你吃的这些苦头,以后他要动什么花花肠子之前,都能想想你今天为他受的刑!我跟你说,你现在就是他手里的一块儿橡皮泥,他想给你捏成什么形儿就能给你捏成什么形儿!照这么下去,你呀,这辈子有你的苦头吃!”
晓芙什么也没说,破天荒头一回,她发自肺腑地不想和她妈犟嘴,她是真觉得她妈的话说得在理,可她真不愿意那么强拉着他不情不愿地跟这儿坐着,人在心不在的又有什么意思。她委屈地自个儿流了会儿眼泪,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几个小时后,麻药劲儿过去了,她在一阵扎心扎髓地痛中醒转了过来,四下里扫一圈儿,小姨正
在她床边靠着打盹,隔壁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让送进来一个新妈妈,睡得也正香。
小姨不知道正在做什么黄粱美梦,晓芙连喊了好几声,也没给她叫醒,倒是惊动了隔壁陪床的大妈,对着小姨一阵猛戳,才给她戳醒。小姨睡眼惺忪地瞅了姨侄女儿一眼,惊喜道:“丫头啊,你醒啦?”
“我妈呢?”晓芙忍着痛问。
“回家给你做吃的去了,走了好一会儿了。”
说曹操曹操到,晓芙妈拎着两个保温瓶走了进来,看见女儿醒了,加紧几步过来了:“醒了?正好,赶紧趁热喝点儿白萝卜水,一会儿我扶你下床走走。”
晓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十个小时水米未沾牙了,一口下去,顿觉舒爽,观音菩萨羊脂玉净瓶里的甘露也不过如此。但是刀口的痛却更加剧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哼哼唧唧起来。
隔壁床的大妈忍不住问:“你们没让医生给她上镇痛泵(bèng)?”
晓芙妈就含糊其辞地应着。
大妈马上一蹙眉:“哟,那孩子得多痛啊!”
晓芙妈就不说话,光嗯嗯啊啊的。
“什么镇痛蹦啊?”晓芙几乎是带着哭腔地问,“为什么不给我上啊?”
晓芙妈想想,方说:“小马不让上,说对你不好。”
“怎么不好啊?能比这会儿还不好啊?”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什么叫痛彻骨髓,像有人拿电钻在钻她的肉眼子似的,这会儿谁能一拳给她打昏过去就算救了她了。
晓芙妈附在女儿耳边悄声安慰:“赵主任也不建议你上,好多女的上了以后都有后遗症,尿潴(zhū)留什么的,到时候你更遭罪。”
但晓芙这会儿怎么都听不进去,痛得气急败坏起来:“我不管什么猪啊牛的,你赶紧给我上!”
☆、生命是个奇迹
离开晓芙病房的时候,致远的脸色阴郁得难看。
丈母娘的话他是听在耳里,堵在心里。除了晓芙那愣头青脾气上来了,跟他蹬鼻子上脸的,还没谁敢跟他马致远这么说过话,跟训孩子似的。丈母娘这泼辣劲儿他不是头一回领教,可上次是他把人闺女肚子弄大了,他错在先,他自认理亏;这次不一样,他这是为工作,她怎么这么不识大体不分场合地训斥人。
以往值班,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他都跟大楼保安似的,巡视一圈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晚的急诊一如既往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忙着,根本轮不着他额外操什么心,但他却频繁地在急诊附近出没,大伙儿一向怵他工作起来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这样阴魂不散,搞得急诊科大大小小的医生护士们没法放开手脚干活儿。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在办公室呆着,心里就跟让人糊了一大滩花生酱似的憋闷。
他正在急诊室里里外外转悠得起劲儿的时候,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男军官和他撞了个满怀,小伙子正一手紧攥着大檐帽,一手举着手机聊得忘乎所以,连道歉都忘了:“……在120车上的时候她就生了……女孩,不对,男孩,不对,还是女孩……我确定,真确定……要不等会儿我再问问护士,嘿嘿……”
他这一副范进中举的样子让致远心里的难受马上色香味俱全起来,油煎火烤似的。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心里头懊糟不为别的,而是强烈地自责自己并没有一点为人父的喜悦。
十年前他可不是这样。
那也是这样一个冬夜,像很多美国准爸爸一样,他也在产房里焦急地等待着,许是当时太紧张了,他对整个生产过程的记忆全是片段似的:比如他握着她湿湿柔柔的手,掌心对着掌心,耳朵里充斥着负责接生的拉丁裔女医生周而复始的鼓励的声音:“Push(使劲儿)!Excellent(做得很好)!Keep going(再加油)!Take a breath(呼吸)!Good(很好)!You are doing awesome(棒极了)!……”十年过去了,不管这中间多少是非曲折,只要一想起那晚,那只湿湿柔柔的手还真真切切地在他的掌心之间。
孩子终于出来后,人们发现,这个在大大小小的手术中徘徊多年,刚当上主治医生的Dr。 Ma(马医生)居然用了两次,才在助产士的帮助下双手颤抖着剪断了新生儿的脐带。
事后回忆起那晚,她就摩挲着他短得扎手的板寸,用英文笑话他:“你晕头转向的样子真像只没头的鸡一样。”
……
早上七八点他再赶来看晓芙的时候,她又睡过去了,丈母娘一见到他,马上黑下一张脸,不认识他似的。
他还是上前好声好气地问了句:“她还好吧?”
丈母娘阴阳怪气地答:“挺好的,刚痛过一阵儿,哭爹喊娘的。”
晓芙的小姨早回去了。致远看着丈母娘一脸的疲惫,以为她一个人陪了一整宿,就劝道:“您回去睡会儿吧,我今天白天都不上班!”
晓芙妈马上冷笑一声:“哟,我可不敢回去,谁一个电话给你打过来做手术,你还不马上把我们晓芙一人扔这儿,到时候我姑娘要是要个什么,还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致远沉吟了一下,方说:“要不咱请个月嫂吧!”
晓芙妈马上摆摆手:“哎哟,不行。把我女儿交给生人我更是一百个不放心!我自己侍奉她我心里踏实,我反正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不比人家,能者多劳,日理万机的比总统还忙!”
致远先沉默着,太阳|穴附近的一根筋又一跳一跳的。然后他把手机拿出来,当着晓芙妈的面给关了,说:“您回去吧,我把手机关了,今天谁的电话也打不进来。”
晓芙妈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还真让他镇住了,片刻,嘴里咕嘟了句:“那谁知道你会不会三分钟不到,心里痒痒,把手机又打开?”
致远颇为诚恳地:“您相信我,我今儿就想好好陪陪她,哪儿都不想去。”
晓芙妈这才叹了一口气,起身收拾东西。临走时,丢下句:“赵主任说了,俩孩子都好得很,下午你没事儿的时候再去问问他们今天吃奶了没,拉了几回。”
致远满口应着,晓芙妈才放心离去。
睡梦中的晓芙眼睛附近全是眼屎的干糊糊,看样子他昨天走后她肯定没少哭,他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她说“你走吧,别耽误工作”的那副委曲求全的样子,那样子让他心里的难受慢慢加剧起来。
他去弄了块热毛巾来替她擦脸,动作很轻,但还是把她擦醒了。醒来一见是他,她先是一愣,不敢相信似的,然后嘴一扁一扁地轻轻呜咽了起来。
他边给她擦脸边开玩笑:“这不来了吗?别哭了啊!今儿我一天都在,给你提供最专业的护理。”
晓芙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马致远,我恨死你了……呜……我刚快痛死了……呜……你为什么不让我上那个阵痛蹦……你这坑爹的……”
晓芙到底还是晓芙。他忍不住笑了,好脾气地安慰她:“我知道你痛!忍着点儿,啊?过了今天就好了。”
她一听,更加咬牙切齿起来:“刀不开在你身上,你当然这么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
“说错话了!这样,”他就把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手上,“痛的时候你就使劲儿掐我,掐狠点儿。”
“过了今天真能好点儿?”她追问一句。
“嗯。”他在她手上啄一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刀口的痛才刚好点儿,拔尿管,第一次下床,第一次大小便,打缩宫素针……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一次人间极刑,马致远要是不在,她就边不争气地哭边骂他,这几天在她嘴里,他已经坑过无数次爹了,她认准她要上了那个“阵痛蹦”,就一劳永逸,没这么多痛苦了,谁给她讲道理都没用;他要是在近旁更惨,她会使劲儿掐他的胳膊,晓芙妈有时候看得都直咧嘴。
等她不那么躁狂的时候,他就把一胳膊青紫伸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说:“蛇蝎心肠啊你!我不是爹生娘养的?”
她立刻反唇相讥:“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是爹生娘养的。你要好好记着,你胳膊多痛,我这些天受的痛是你的百倍千倍!”
他就低调地把胳膊缩回去了。
晓芙妈挺新鲜地瞅了女儿一眼,心说:得!这到了三十的门口了,咱这打小净干些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营生的傻姑娘总算有那么点儿活明白了。
晓芙拆线回家那天上午,一家人终于见到了一直呆在保温箱里的双棒儿。
晓芙先是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敞开胸怀,然后在她妈和护士的指引下,把□□死乞白赖地塞入双棒儿口中。他俩大概是对新环境不适应,就对未来的生命之源吞一下又吐出来,于是妈妈丰硕的春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乍泄一下又乍泄一下。如此几番,俩小东西终于摸到了门道,开始认认真真地吸啜起来。
晓芙仔细端详着胸前两只攒动的小脑袋:产房一别,外星人已经进化得好看了不少,更具地球人类特征。
致远把俩孩子从左看到右,下了个结论:“还是你的基因比较强大!挺好!”
大伙儿都笑。
晓芙也笑,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忽然“啪啪”落下来打在那两只小脑袋上。
生命真是个奇迹,我还一下创造了俩。她心里这么充满感动地想。
然而,奇迹给她以后的生活和命运带来的巨大变化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爸爸在非洲(抢先版)
盛夏的江淮小城除了热,还是热,然而小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十字街”上依然人来人往。
小城的女人们或打着阳伞,或带着草帽,或夸张地罩着遮至手腕骨的披风……全副武装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
一位少妇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