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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躁。
沈母坐在他旁边,一路无言,垂着头摆弄她手里的布包带子,一会儿系个蝴蝶结,一会儿系出朵花。
也不知堵了多久,沈母终于开口问:“有没有近路去医院?”
她的话提醒了贺景瑞。他转动方向盘,在红灯口调转方向,拐进路旁的一条岔路。
没走多久,车停了。
沈母听到贺景瑞骂了句“妈的”,忙问:“怎么啦?”
“前面修路,车进不去。”贺景瑞望着身后才闯过的车阵,说:“干脆我们走过去,到前面打车去医院,我晚点儿让司机过来开车。”
这种时候沈母对他是言听计从。贺景瑞停好车,只拿了把伞,搀扶着沈母慢慢往前走。
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贺景瑞脑子特别不好使,频频判断失误。原想只需步行一小段,谁知走了半天还没走出工地。
天空滚过阵阵闷雷,迎面刮来的风夹杂水汽越来越猛烈,在漫天翻滚的灰尘里,两人艰难地挪动。
沈母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崴了脚,顿在地上起不了身。
尖啸着的风沙把天地涂抹成洪荒的颜色,触目所及前后全是没有尽头的土包、地坑,根本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退回去也没可能。
贺景瑞下定决心似地扶起老人,背朝她半躬下腰,说:“妈,我背您!”
这不是矫情推让的时候,沈母顺从地趴到他背上。
贺景瑞背起她在风中艰难前行。
走过一段坑洼路,路倒是平坦多了,可大雨如期而至。
豆大的雨点沉重地落下,在土路上砸出一个个水印。雨点越来越急,渐渐连成一片,扯出一块雨幕兜头盖下来。
沈母吃力地撑着伞,遮住她跟贺景瑞的头。黑色的雨伞在风雨里摇摇晃晃,勉强撑出一小方干爽空间。
她感受到贺景瑞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肌肉,感受到他愈渐粗/重的气息,忍不住说:“你歇会儿。”
贺景瑞没有停下,赌气似的咬牙前行。
冰冷的雨点扑到脸上,带着凛冽的力度,击溃了老人斑驳残破的坚强。
她忽然就哭了起来。
沙哑的哭声从头顶传来,同时还要老人呜咽的话语:“小源小的时候,我要干农活儿,家里没人愿意照顾他,我只得背着他。我是个瞎子,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孩子的头啊,就那么被撞来撞去……你去摸他的头,现在都不是平的。”
“小源小时候可懂事,六岁就会踩着板凳给家里做饭,但他外公还揍他,嫌他脏……孩子不明白呐,跑到河里去洗澡,差点把皮搓掉一层,就是想洗“干净”。”
“他上学的时候,家里困难,要供三个孩子读书。他怕他叔嫌他不给上学,拼命帮家里干活儿。经常一个人挑十多公斤菜去镇上卖。来回几十里山路,十二、三岁的孩子肩膀都磨破了,脚上全是血泡。”
“小源他吃的苦太多了!从小没过过好日子,我这当妈的对不起他!什么都给不了他,连他被打也护不住,你说我这种妈有什么用!”
……
贺景瑞默默地听着,这些关于小鞋匠的成年往事。
他知道沈清源过得苦,却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苦”,因为小鞋匠没跟他细讲过。
现在,这些苦变成了一幅一幅生动的画面,放电影似的出现在眼前。
那些苦,是小鞋匠凹凸不平的脑袋。是小清源不理解的“脏”。是他受伤的肩膀,和脚底的血泡。是母亲无能的懊悔,和无奈的牵挂。
他的脸被雨水打湿,在这冰冷湿漉之间,夹杂着一点温热,那是他不愿承认的软弱。
小鞋匠就住在这软弱的角落里,时时膈得他疼,而这疼又让他生出无限勇气,想变得顶天力地,遮住所有的凄风苦雨,让他的小鞋匠可以尽情的疯,快乐的笑!
瓢泼大雨盖住了沈母的哭声。她的哭诉全钻进贺景瑞的脑子里去了。
他在风雨里拼命睁大眼睛,生出一种奇异的力量。明明已经快累瘫了,浑身却沸腾似的燃烧起来,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还伴随着某种莫名的舒畅。像是迷路的人看到绿洲的影子,奋力向前的决心!
他听到沈母模糊的声音:“小贺,我把小源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对他!”
“我会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要轻易分开!”
“不会,我一辈子守着他!”
……
此时此刻,一老一少,原本十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个人,在暴雨中真情流露,说着共同爱着的那个人,迅速拉近了心灵间的距离。
当终于走出工地,坐上的士的时候,他们已经发自内心的亲密起来。
☆、第77章 (七十七)岳母5
到了医院,住院手续是事先办好的,护工也早已等着,训练有素地从贺景瑞手里接过老太太,扶去洗漱换衣服。
经过这一番翻尸倒骨的大恸,沈母身心俱疲,躺上病床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贺景瑞在旁边坐了一会儿,静静凝视着她苍老发青的面孔,心想老太太连死都不怕,却放心不下小鞋匠,谁又能说她不够爱?现在他把这副担子交到自己肩上,也是一种难得的信任。
替她理好头发,压好被角,贺景瑞悄悄走出病房,一路回到“清瑞”。
天已经黑了,小鞋匠正坐在饭桌旁给一个皮包缝拉链,抬起头对他展颜一笑,“吃饭了吗?”
“随便吃了点儿。”
“喝汤吗?”
“不了,我不饿。”
他走过去搂住爱人的肩膀,弯下腰问:“职业病又犯了?”
沈清源微笑点头,随即发现他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你淋雨了?”
“嗯。”
“我给你放水洗澡。”
贺景瑞拉住准备起身的小鞋匠,低低笑道:“你帮我洗。”
沈清源耳尖泛红,用力把他拽起来,“走吧。”
热水冲在身上,所有毛孔都惬意地张开,贺景瑞闭着眼,舒服地呼了口气。
小鞋匠拿着浴刷卖力给他刷背。刷完后涂上沐浴液,再转到前面接着刷。
贺景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脸颊被蒸汽熏红了,鼻尖上沁出密密汗珠,嘴角认真地抿着,那表情不像是在刷人,而是像在刷一只他钟爱的皮鞋。
有幸化身为皮鞋的贺某人,看着他这副专注的模样,心里一动。之后,身随心动,小皮鞋颤悠悠地昂起了头。
浴刷停在小皮鞋旁边。
两人的目光相碰——
沈清源:“?”
贺景瑞:“宝贝儿!”
不等小鞋匠有所动作,贺皮鞋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拖进浴缸。
小鞋匠在水里边扑腾边叫:“你别闹,洗澡呢!”
“说好一起洗的!”
哗啦啦……水漫金山鸟……
这澡洗得一片狼藉,可怜的小鞋匠伺候完贺皮鞋,还要忍着身体的不适收拾浴室。
某皮鞋四仰八叉地睡在被褥里,舒服地埋怨:“你明天弄不行啊,过来睡觉。”
“现在不收拾,晚上要是起夜摔跤怎么办?都是你,就知道闹!”小鞋匠跪在地板上擦水渍,忍不住埋怨某只贪玩的皮鞋。
冷不防身体一轻,被贺景瑞从后面抱了起来,“叫你睡觉就给我睡觉,废什么话!大晚上唠叨个没完,你烦不烦?!”
贺景瑞今天背了半天的人,早累得不行了,刚才又进行一番运动,现在抱沈清源是使出吃奶的劲儿。
在浴室里沈清源就发现他的疲态,此刻嘴上虽然嚷着要下来,胳膊腿只是装样子地动几下,就乖乖任他抱住,以满足他大男人的虚荣心。
吃力地把人抱上/床,贺大喵趴倒在床垫上,伸着舌头直喘气。
“你白天去干什么了?累成这样?”小鞋匠心疼地替他揉肩膀。
“去工地……检察。”
“下雨还去工地啊?怪不得衣服都湿了。我给你煮碗姜汤,别弄感冒了。”
大喵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闭着眼嘟囔:“你给我好好躺着,哪都不许去……我可没力气追你了……”
沈清源只得任他压着。
大喵累成这样了,手还不闲着。一双手捧住小鞋匠的脑袋,手指在发丝间穿梭,一寸一寸轻轻按着他的头皮。
“你摸什么呢?”沈清源被他按得头发发麻,忍不住开口问。
“我摸你脑袋平不平?嗯,真的不平。小时候撞的吧?”贺景瑞喃喃地耳语。
“我妈小时候背着我干活儿,她又看不见,把我脑袋撞成这样了。”沈清源笑着说。
“还好没撞傻了。”
“我现在脑子也不好使,背书还没你快。”
贺景瑞摸完脑袋,又摸他肩膀。皮肤完好,骨头很硬,肌肉像石块似的,都是干重体力活儿练出来的。
“你今天累了,早点睡吧。”沈清源还以为他又想那什么,委婉地提醒他注意身体。
“清源。”贺景瑞撑起上半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那是一种少有的深沉目光,仿佛要透过皮肤血肉看进他的骨头里,又宛如要穿越时光看遍他的一生。
沈清源在那双眼眸里看到了难言的执着,是贺景瑞在很用力、很用力地贴近自己。
有种被震慑的感觉,沈清源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摸他的脸颊。
“你要相信我。”贺景瑞突然轻声吐出这句话。
“我相信你。”沈清源想都不想就回答。
“我会对你好的。”
“嗯。”沈清源伸长手臂,紧紧地抱住他,静静地感受他的心跳。
这一刻即是永远。
沈母做手术那天,贺景瑞提前赶到医院,手里提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装着红色的羽绒服。
老太太坐在病床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态安宁地对他笑:“小贺来了?”
“妈,”贺景瑞把盒子放到她手里,“我给您买了件礼物。您拆开看看。”
在他的帮助下,老太太摸索着打开盒子,“衣服?羽绒服?”
“嗯嗯,是您最喜欢的红色。”
“红色的……”沈母小心地抚/摸着光滑的布料,手指微微颤抖,“我一直想买件红衣服。”
“我知道,所以特地买了一件,颜色特别正,像火那样红!”
老太太脸上露出向往的微笑,似乎在努力想象那种她从来没见过的,火一样的颜色。
“等做完手术,您穿着它回杨柳村,好不好?”
“我个老婆子,这种红色怕穿不出来。”沈母哽咽着说。
“怎么会穿不出来?张奶奶都穿的,她还您大两岁呢。”贺景瑞用力地握/住她干枯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力气传递给她。
“好,听你的,我穿着它回去。”沈母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着头说。
医务人员进来将沈母推出病房,贺景瑞跟在后面喊:“我等您做完手术穿给我看。”
沈母扭过头,冲他的方向笑了笑。
贺景瑞站在手术室外,背靠墙壁,望着窗外的蓝天发呆。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沈母的情况告诉沈清源。
他并不怕担责任,主要是担心,万一手术不成功,老太太就那么悄悄地回杨柳村等死,或许死的时候儿子都不在身边。真要是那样,小鞋匠肯定会难过死了。
这俩母子都怕给人添麻烦,却不考虑一下他们这种固执的自尊,会给亲人、爱人带来怎样的愧悔?
他拿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沈清源的号码。
电话那边传来沈清源的声音,背景是筱琴、初姆叽叽喳喳地斗嘴,还有锅碗碰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