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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复添愁
1。
焦木横陈,残垣兀立,一簇簇小火苗在未烧透的木头上跃动着。这是一场已燃烧到尾声的大火,只有那些乌黑的灰烬可窥出昨夜那场大火吞噬一切生机的凶猛样子。
海棠红的衣袂轻扬,尽管神色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遭逢大变的惶痛痕迹,站了半夜的女子已然浑身冰凉。青丝散乱披落,唇上的胭脂掉落得只剩下苍白的颜色。衣袖裙裾上满是昨夜混乱之时挣扎惹上的泥污酒渍,一块一块斑驳地散在罗裙上。
罗裙翻酒污。
可惜了那一袭上好的云锦。这种娇贵的衣料,一旦沾上酒污,任是如何浆洗也洗不掉,怕是不能再穿了。
那张面容带着彻夜未眠的倦怠和憔悴,纵然狼狈至这般境地,那张脸洛水畔大半的人也是识得的——安之酒肆的女主人,阮婳姬。
东都自古繁华之地,一个小酒肆能够立足洛水经年,即便胡姬当垆风行,在洛城内外也小有盛名,自然有其出众之处。她家的酒,或依古方酿造,或能从古籍上捕捉到出处,还有许多古韵雅然的名字,比如缥绞酒、梨花春、听事酒,再比如南烛、翠濡、昆仑觞,此等玲珑心思,洛阳城别无二家。许多文人墨客流连此间的清雅意趣。也常有一些江湖豪客慕名前来。达官显贵附庸风雅,有时也会舍了奢华去处,到此一醉。
女人家出来抛头露面总要吃些亏,须得有所依仗方好。婳姬与掌管东都政务的府尹交好,文人骚客几乎都是相熟的老主顾,江湖人虽粗豪,一般也不会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柔女子。如此一来,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敢在此间横行闹事?
年纪渐老的人常爱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前些天,洛阳城忽然多出了许多江湖客,连带地安之酒肆也客似云来。江湖人不像文人讲究浅斟慢酌闲情雅趣,他们大碗喝酒,酒量豪爽,酒肆中众人忙得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才好。
他们风尘仆仆赶来,系马垂柳下,为的是武林第一人踏歌楼主祁荫将在洛水之滨的杀花台遴选继任者之事。
杀花台距安之酒肆不远,青砖镶砌而成,台高丈余,可容纳百余人,与醉花台、折花台、照花台、访花台,并为洛河牡丹盛发时的观赏佳处。将之选作比武竞技的高台,甚是妥当。
当今武林有九大势力,一楼、一门、三派和四世家,另有蜀中唐门、点苍派、丐帮、百宜宫、扬州穆家、云执山庄等各方势力不计。少林、武当、峨眉“三派”深居简出,少理江湖事。“四世家”指洛阳玄沈、涿州端木、秣陵顾家与西泠卫氏,极受江湖子弟追捧,被视为名门青云之道。他们关系错综复杂,彼此制衡,维持武林平衡局面,哪怕是表面上的。“一门”则指半野门,集三教九流之徒,颇受武林名门诟病,彼此交恶。
这踏歌楼便是那“一楼”,武林中最神秘的一股势力。出现不过几十年,历两任楼主,都是公认的武林第一人,恣意江湖。至今仍没有人知道踏歌楼所在,楼中弟子多少。江湖传言,踏歌楼中积有巨额财富,功夫冠绝天下,各种捕风捉影的声音益发将踏歌楼渲染得神秘莫测,亦正亦邪,各方势力均颇为忌惮。
武林中的盛会论起来也就那么几个,无非是三年一届的四月武林大会,以及各大门大派派发邀请函的论剑聚会。偏生还有三派四世家的人压着风头,委实教这些铮铮汉子憋屈。
此番祁荫放言要在洛河之畔择一继任人选,他虽正值盛年,然为人狷狂,做出这等卸任的事来并不意外。这场武林大会的前奏,除了三派四世家的人自恃身份不曾前来,差不多江湖上有点能耐的人都来了,或为楼主之争,或为博个名气,或纯为看热闹而来。
然而,遴选踏歌楼主这样牵动江湖的大事,祁荫却未依言前来,晾众豪杰于洛水边吹了一整天的冷风。
2。
江湖人重诺守信。有人视之若命,有人惜如颜面。祁荫失约,好比夺了他们的命,扫了他们的颜面。
众人激愤,有人当即扬鞭离去,亦有人表示稍待些时刻。余下的人耐着性子等了半日,仍不见祁荫赶来。
又有人言:“约半月前,曾在云南大理见他携一少女同游,并无半分异色,且这天下谁能阻了他去,纵事务缠身,捎句口信再容易不过,让全江湖等他,这面子也忒托大了吧?又将吾等置于何地?!”
另有人接话道:“依着祁大楼主狂放恣意的行事风格,只怕戏言将武林众豪杰逗弄了一番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了。”
于是,一些人出离愤怒了。
这些怒火中烧的豪杰,在好事之徒的撺掇之下,将矛头指向了婳姬。
江湖皆知,祁荫痴恋洛阳的一个酒肆女子,五年又余。虽然武林人士对这些风月之事并不十分关注,但并不妨碍一些好事者把她挖掘出来。所以在场的江湖人中,知道安之酒肆的婳姬就是该名女子的,不在少数。
虽然祁荫并不讳言还未曾掳获佳人芳心,但在这群粗直的人眼中,那不过是女人家的矫情推拒,已自觉把婳姬归为祁荫的女人,而安之酒肆等同于他名下产业。找上她,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起初婳姬还耐着性子告诉他们,她并不知道祁荫的下落。可那些人盛怒之下,并不相信。他们中间不乏惟恐天下不乱的下三滥之人,言语间便粗鄙起来。婳姬素来心气儿高,哪能容人欺辱了去,终是恼了,冷脸冷言地刺回去。
混乱中不知谁缩在人群的阴影中使坏,阴恻恻地叫嚷起来:“咱就放火烧了这间酒肆!这是祁荫辱慢整个武林应得的!”在这个无星无月的暗夜里,倒是撩拨动了许多心思。
一众小厮酒娘被明晃晃的刀剑逼住,有心中不忿的便要质问,婳姬忙喝住了。这些人中虽有略有几分武艺的,对付寻常地痞无赖尚可,但哪里能与在刀口上舔血度日的江湖人比,他们一个个家世清白,何苦卷进江湖纷争,白白断送半世安宁?骄傲如她,也只得尽量按捺下心中炽盛的怒火。
一些江湖人气势汹汹,越发嚣张起来,推搡间更是把婳姬推倒在地。眼看事态难以收拾,也有出来为她辩解的,反被心怀鬼胎的人倒打了一耙,说得极不中听,势单力薄,终被挤兑得怒目拂袖而去,不想招惹是非的也趁乱偷溜了,留下一群撒气的闹事之徒。
砸酒坛,点火把,火舌在酒的助力之下窜上房梁,顷刻间就将酒肆吞没在火光与浓烟之中。
3。
洛水之南风景虽好,因地势偏僻,平日里人迹罕至,待到每年牡丹盛开,千娇万态,占断洛城春光,惊动无数名门闺秀世家子弟竞相盛装访花。花如海,人如潮。
后来起了安之酒肆,即便不是花开时节,人气渐渐多了。然,夜深沉,浮华散去,仍是一片零丁,周围没什么人家,却为这般趁月黑风高之夜纵火焚屋的禽兽行径提供了遮掩。
那样惨烈的一场大火也只是在暗夜里寂寞地烧。火光将暗黑的夜色撕裂开一道豁亮的口子,映照着那些卑劣扭曲的嘴脸,瞳仁里跳跃的赤红,戾气沉沉,却不曾惊醒洛城的梦。不等到清晨,断不会有人发现蜚声洛城的安之酒肆被付之一炬了。
待得火势大盛,那群人方大笑而去,放肆又丑恶,看得一干小厮酒娘目眦尽裂,恨不能扑上去咬下两块肉来。
彼时,安之酒肆已被大火吞了大半,于被惊吓折腾了将近一宿的众人而言,救火,已然徒劳。婳姬先前积攒的怒火亦生生压了下来,到得此刻,差不多回复了素日的淡定决断,将抢救出来的金银细软之物用作遣散资费。
等到众人各自散去,婳姬索性又执了火把将未被波及的后院厢房点燃。她心思通透,想得长远,虽过于敏感多心,也不失于周全。焚烧酒肆撒气之事虽说被扣了个冠冕堂皇的帽子,但他们心胸褊狭,保不定几时他们反悔了折将回来羞辱她一番,还不如自己亲手一把火烧个干净来得省事痛快。
木楼倾塌在火海之中,燃烧的毕剥声敲打着耳膜,迎面袭来的热浪烤得眼睛生疼。心,不是不痛,当亲手执起火把的那一刻,手,也会轻颤呢。
始于吾,卒于吾,权作圆满。
而它的女主人,是这场热闹的唯一看客。
纵如此,七载惨淡经营、赖以为生的栖身之所,变故朝夕而生,即便是见惯盛衰的婳姬,心中也是哀绝,孑然临水凭吊。
一朝家毁人散,四顾茫茫,才知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孤立悼怀的女子,被大火焚烧成废墟的残破酒肆,还有那仿佛在低声呜咽的洛河逝水,令这个静谧得透出凄凉色的清晨,弥漫开一股薄雾般的悲伤与黯然,久久不散。
、重逢非年少
1。
桨声一下一下,穿透这个有些冷寂的清晨,从洛水下游溯流而上。
须臾,一叶扁舟从拐角的杨柳掩映处划出,婳姬目力所及,只能见到撑船的艄公,和船舱中隐约的一片月白色衣角。
水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然后在远处归于平静。如同婳姬此刻的心情,有着揣度的不平静,以及强自的镇定。
那艄公约摸是极老实善良的百姓人家,见了此处颓败残破的光景,一张憨直的脸也变了色,一劲儿喃喃念叨着“造孽啊”之类的话。
婳姬下意识掐紧了衣袖,袖口繁复的银线花纹磨得手心极不舒服。她凝神观察船舱中的动静,恍惚间却捕捉到一声轻叹,明明觉得来自于船舱之中,刹那间又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其实她并未看清,然而她心知,那舱中人已掠至她身边,只是形若鬼魅,她看不真切罢了。心中暗道“糟糕”,她几乎是同时并指成剑向来人伸向她腰间的手削去。
来人身形不减,手腕一翻,迅若游龙,不知比她快了多少,眨眼便攫住了她的手腕,别在背后。
婳姬心下骇然不已,暗恼自己贸贸然动了手,泄了她所倚仗的最后底牌。
正在她思量之间,却听得那人低声道:“阿姊,是我。”嗓音压得极轻,有着多年未闻的生疏感,以及岁月侵染的沧桑风霜,却又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像刻进生命里的槽痕一般。
他舒臂揽了婳姬,身形一展,足尖轻触,登舟而去。
小舟顺流而下,比来时快了许多,顷刻,身后的残景便被抛却。最后一簇在初露的晨曦中消散殆尽,余一缕缕冉冉漂浮的青烟,久久盘旋不散。
繁华过后的最后一线生机,归于寂灭。
2。
分离之时,两人皆已长成,是以时隔多年重逢,面容上的改变是细微的,肤色以及眼角蜿蜒的细纹。然而,到底还是有些许时光隔出的陌生。
两人执手相看,一时竟无语。半晌,婳姬展颜嗔怪道:“做什么这么吓人,欺负我没了武功么?!”一双翦翦秋水瞳,宛如被晨露濡湿了般,清浅而明亮,愈显得黑白分明。
男子并不答话,目光里的光芒却似乎明灭了一下,转瞬归入深潭。眉眼间浮现出温暖的宠溺与怜惜,那样久违的神情,一如旧日。
婳姬似乎听见自己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裂的声音。
这些年来,从余杭到洛阳,一步步学着自己走,安之酒肆的阮婳姬一直是骄傲而隐忍的。她学着让自己长袖善舞,学着让自己语带机锋不动声色。因为她知道,在生存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里面,即便哭瞎了双眼,也未必会有不相干的人来怜她帮她。而不相干的人,她既丢不起那个脸,也受不起那份情。
可在这乍逢的喜悦里,她忽然想抱着眼前这个人狠狠地大哭一场,哭尽分别这些年里的委屈与艰辛。
鼻子泛酸,泪意上涌,于是二十又六的阮婳姬踏前抱住眼前人,任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