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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海葵-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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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地,沈青也开始在嘉文面前说起了自己的事——这在沈青心里首先是一种义务,她隐隐觉得,嘉文每每毫不避讳地与她分享自己的事情,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肯透露未免有些不妥。同嘉文一样,她在说起自己的家庭和过往经历时,也从不刻意兜售痛苦和悲伤,那些故事往往经由某个自然随意的话题,以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述说,从而省去了许多需要酝酿情绪、措辞或者某种恰当而多余的表情反应的步骤。
有一天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嘉文的卧房里见面,一开始并没有刻意聊什么,嘉文一直仰躺在地毯上看着一本刚从沈青那里借来的书,沈青则在一旁翻着他从旧书市场上淘回来的那堆书。两个人都沉默着,就好像这沉默也是他们谈话的一部分。过了一会儿,嘉文突然问了句:“你做过最疯狂的事情是什么?”
沈青放下手里的书,想了想说:“坐在32层楼的窗台上面喝酒。”
嘉文坐起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那年我爸的公司成立十周年,他想在新年的时候举办一个盛大的庆典,就包下了一个32层楼的商务会所的顶层。他将自己所有的亲戚以及继母那边的亲戚也带了过去,当然,我也被带了过去。那个庆典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所有的人都虚与委蛇地笑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端着酒杯站在窗前,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人如果从这个高度摔下去,会被摔成什么样子呢?我这么醉意朦胧地想着的时候,竟然真的打开了窗。我拿了一瓶酒坐在窗口,看着自己脚下迷蒙的夜色,有一瞬间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从窗口飞身跃下,经过一段长长的坠落,一声闷响撞在了地面上,一大堆脑浆和血溅的到处都是。”
“是够疯狂的。后来呢?”
“还是没有人注意到我,我终于觉得无聊就一个人离开了。”
嘉文笑了笑,没说什么。
沈青问说:“那你呢?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我曾经在一间网吧里整整待了一个月。”
“一直在那里?”沈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嗯,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在那里。直到我将从我爸那里拿来的综援金花光了才离开。”
“真是难以置信。你是怎么做到在那种光线阴暗、空气污浊的地方待一整个月的啊?”
“其实我一开始没想在那里待那么久。”嘉文说,“我待到第三天时,网吧里来了一个女孩子,年纪跟我差不多大,腰细腿长,脸也可爱,就是那种青春期的男孩子都会喜欢的类型。可是有几个逃学来网吧的男孩子却告诉我,那女孩其实一直在附近的一条街上做援|交。我觉得十分诧异,因为那女孩看上去非常乖巧,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人。那之后一连几天,她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网吧,那几个男孩子说她那是在网路上找金主呢。他们又嘻嘻哈哈地打赌说,看谁能先睡到她,问我要不要参加比赛。我说:‘她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没钱的穷小子。’男孩子们说:‘昨天我们问过她了,她说如果我们东洋忍者能打到十万分就跟我们睡。’‘东洋忍者’是我们一直在玩的一个游戏,没有人能打到十万分。即便是那样我还是决定试试,从那以后就一直在那间网吧里夜以继日地打游戏,就那么打了一个月。”
“就因为想跟她睡?”沈青问。
“也不全是吧。”嘉文沉吟说,“后来我终于打到了十万分,她也果真像之前承诺的那样跟我上床了。可是我却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终于到达那个曾经好像遥不可及的地方时,我心里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兴奋,也没有任何的成就感。一个月之后,我从那间网吧里走出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然后呢?就连跟她做|爱的时候也是这种讨厌的感觉。”
“讨厌跟她做|爱?”
“也不能说讨厌,只是不怎么喜欢释放之后的那种空虚感。所以,我想,我之所以将跟她上床当作目标在那间网吧里待了一个月,应该也只是需要一个让自己不那么空虚的终点罢了。等那个终点消失的时候,我又空虚了起来。”
沈青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静止的书页,俄而问说:“是什么感觉呢?”
“做|爱的时候?”
“我是说打游戏的时候。是把游戏里那些怪物和坏人想象成自己讨厌的人杀死么?”
“只是盯着计分板机械地杀怪物而已。”嘉文笑说,“我没有讨厌到想要杀死的人,即便是对我爸或者那个体育老师都没这么想过。因为觉得太麻烦了,反正他们到最后都会死。你有讨厌到想杀死的人么?”
“嗯,应该是有的。”
“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是说过我在来香港读研究院之前曾经在一个语言学校工作过两年吗?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外面租房住。一开始,我跟一个陌生的女孩合租了一套公寓。起先觉得她还不错,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现她有一些让我受不了的习惯。”
“什么习惯?”
“洗完澡之后从来不清理浴室水槽里的头发,也从来不拖地板。我跟她说了几次她却依然是这样,每次我从堵塞的下水道里掏出那些臭烘烘的头发时都有一种想要杀死她的感觉。”
“后来呢?”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家之后发现她将泡面汤倒在了洗脸池里,浴室里积了一滩水,水槽里浮着脏兮兮的肥皂沫和她的头发,我突然间就崩溃了,披头散发地跑进她的房间里又哭又笑,还把她的盆栽也砸了。第二天她就搬走了,临走之前还跟房东说我脑袋不正常,没过多久我也被房东赶了出去。”
嘉文笑着说:“你在这些奇怪的地方还真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像谁?”
“我姐姐。我们是孪生姐弟,可是她跟我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比我聪明,也有才华的多,十四岁时就已经有人挖她去读美术学院了。她以前也是跟你一样,对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不怎么在乎,却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固执己见。那个时候,她总是开着卧室的窗户睡觉,不管再冷的天气也是这样,因为她总担心煤气管道会泄漏。如果哪一天我们偷偷地帮她把窗子关上了,她第二天一定会大发雷霆,然后一连几天晚上都要起来检查好几次。”他顿了一下说,“讽刺的是,她最后居然真的死于煤气中毒。”
“是因为…煤气管道泄漏吗?”沈青小心地问说。
嘉文摇了摇头:“是她自己关了窗子,又打开了煤气阀门。”
沈青沉默了下来。
“自杀前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备受失眠和妄想症的煎熬。有一天,她吃苹果时从里面吃出了半条虫子。是半条哦。她盯着那半条虫子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就跑进洗手间呕吐了起来。后来她就不吃任何蔬菜和水果了,再后来连面包也不吃了,经常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发疯般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就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脑袋中扯出来一样。我有时站在门口看着她,心里会想她此刻到底在经历怎样痛苦的臆想呢。所以,我一直觉得,她死了或许是解脱了。不只是从她自己那里,也是从那个混蛋那里。”他向后倚靠在木箱上说,“只是可惜了她的才华。”
“她是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回过头来看着沈青,笃定地说。
这是他第一次谈起他的姐姐,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淡淡的、柔软的悲伤,不过这神情只一瞬就消失了。所以沈青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还给沈青看过一幅画,那画中空无一物,只有一片阴翳的青灰色的天空。可是不知为什么,沈青却觉得那其实是一片海——昏沉的、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海底。海面上那抹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的光源,看上去似乎很近,却又如同永远无法到达的遥远。
嘉文告诉沈青,这幅画叫Deep Blue,是他姐姐短暂人生的写照。她从来都只会用画画来表达自己情绪和感受,不善与人交流,就连被那个混蛋毒打时也从来都不会喊叫或求饶——这大概是他与姐姐唯一的一点相似之处。
“她自杀以后,那个家里就没有任何让我觉得牵挂和留恋的东西了。离开也是迟早的事。”嘉文说。
沈青有点想问他的母亲呢,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在他们过往的那些交谈中,他一次都没有谈起过自己的母亲。沈青觉得他似乎是在有意地回避这个话题,而今似也没有任何想要谈论的打算。于是她也从来不问。
她明白,在每个人心底的最深处,都有一个不想去碰触的禁地。她也有。那里隐藏着一些秘密,通常是丑陋的,因而无法与人诉说,甚至也无法再回忆。就好像,只要再看一眼,那从前支撑着自己世界的最后一根岌岌可危的石柱也会在刹那之间分崩离析。因而她宁愿自己看不见。
只有看不见,才能假装不存在。而就是这点自欺欺人的信念,让她走到了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1'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2' 老大哥:big brother;典出乔治·奥威尔的《1984》;指代威权。

、十七(3)


葭月之薄雪
落于庭前梅枝梢
粉面点红妆'1'
出生于香港的许嘉文从未见过雪,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在脑海中创造一个充满着浪漫主义想象的纯白色的世界。
那天沈青看见这几句诗时颇有些意外。她轻声读了一遍,抬起头来问说:“这是…俳句?”刚才嘉文把上周借的书还给她时,一张卡片忽然从夹页里掉了出来,她弯腰捡起,就看见了这几句诗。
“你写的?”沈青眼带笑意地说。
嘉文有些脸红地上前来抢。沈青将纸片往身后一藏,微笑说:“意蕴不错,只是不大像你会写出来的东西。”
“还我。”嘉文说着又要来抢,沈青连忙侧过身去。两人争抢间,楼梯口忽然闪出梁小祯的影子,二人不禁愣住。
梁小祯也怔怔地望着他们,脸上现出一丝沮丧的神情。
近来在店里的服务生们中间流传着一件绯闻,说是沈老师跟嘉文好上了。梁小祯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因为她先前也曾有过这方面的猜测,可是后来那件事不是被证明只是她的误会而已吗?所以,这次的流言一定也只是些没有根据的臆测,反正那帮人一天都晚都很闲,总会编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而,有一天,当她无意间听见了服务生们对流言始末的议论时,她又觉得那些本来模糊不清的流言突然具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因而一下子变得可信起来了——
“沈老师每天来的都很早啊。”
“是啊,来了也不去小祯房里等她,老是站在走廊里跟嘉文聊天。有一次我想过去打个招呼,结果他们却一同进了嘉文的房间,十几分钟都没出来。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服务生阿华讲到最后时不怀好意地补充了一句。
其余的服务生也嘻嘻哈哈地调笑说:“十几分钟的话,做一些事情足够啦。”
他们的笑声让梁小祯一下子火大了起来。她怒气冲冲地跑下楼,踩得木造楼梯咯吱作响。
“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就知道在这里讲闲话,我明天就告诉阿爸把你们都撵出去。”她满脸通红地讲完便又“蹬蹬”地跑上了楼。服务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向来和善的女孩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
梁小祯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力地伏倒在床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方才服务生们最后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脑中过了很久都还在嗡嗡地响。
那之后整整一周她都有些精神恍惚。好不容易捱到了周末,她翘掉了钢琴课,跑到车站对面的小公园,冒着酷暑等了沈青一个小时,见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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