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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驿馆向师父辞行,要依着李培南的意思搬进行馆居住。师父打听到他已经接了李培南所赐予的官照和保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俗话说‘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篙’,世子跟前的差事哪有这么好领教的?要入他的眼,在他府里争得一席之地,你先要抑住自己的性情,尽心尽力听着他的指派,处置得不好时,少不得受一顿罚。师父以前打你,打得还狠,那也只算是轻磕个手,抖歪了脚,十成比不上世子府里的处罚,师父劝你莫跟过去,再仔细想想吧。”
闵安思前想后,还是选择了跟在李培南身边做家臣这条路,并劝服了自己的师父,接受非衣做徒弟。他与非衣的名分进了一层,交情却浅了许多,原因就在于非衣不喜欢他过于靠近,而他本人也比较知趣,明白自己现在是世子手下的人,不能与府上的二公子走得过近,以免生出攀援二主的嫌疑。
师父与花翠一样,见劝服不了他的心意,索性一肩承受到底,支持他的任何决定。闵安辞别师父,一个人搬进行馆后院的竹屋里。
竹屋离柴房不远,听得清楚夜风里五梅的那些痛苦呻吟声。
天亮后,受过鞭刑的闵安忍痛捱进柴房的门,看见五梅的两手鲜血淋漓,指节似乎全部被夹断了。他靠在门框上问:“你受的刑比我还轻,为什么喊得这样大声,是怕别人不知道你的痛么?”
被锁在镣铐里的五梅低低呼痛,没有答话。闵安又问:“世子说你不是简单人,难道你还有什么把戏没使出来?”
五梅有气无力地回答:“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清楚?你行行好,不如一刀结果了我,省得我这样痛,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闵安走近几步,摸到五梅的肋骨断了两根,心里想,世子爷果然是个不含糊的,这日后跟着他做事,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要不,眼前的五梅就是现成例子,他的背伤也要加上一层。
五梅见闵安不说话,苦苦哀求他,要么给他一个痛快,要么去向李培南求情,放过他一条贱命。闵安用舌尖抵了抵上颌,嘴里尝到一股苦腥,呸的一声吐出断牙,说道:“我在世子跟前说不上话,你不如痛快抖出账本的下落,兴许还能保住一命。”
随后柴房里的两人各顾各地说了一阵话,都不见成效。闵安是反复捣腾了几遍,询问账本的下落,五梅一口咬定不知情。五梅是声泪俱下地请闵安念在同窗之谊,救他一命,直说得闵安皱起了眉。
闵安干脆转过身,将背后的伤痕给五梅看:“我被整治得这么惨,就是为了这个账本。你若是实在不知道账本的下落,至少要给我提供点线索。”
五梅随即说了说他离开绿眉盗之前,茅十三去过的地方。闵安心里有底了,先向厉群借了一匹马,将干净衣衫朝身上一裹,歪歪斜斜骑着马去了师父落脚的客栈。
萧宝儿正在院子里抽着藤条玩耍,回头看见闵安进门,就要扑过来。闵安连忙喝止她,找到了正在炼制草药的师父,向他讨要了几副伤药。他想了想,随即又告诉师父,明早会出行一次去办点差事。
吴仁见闵安带伤奔波,着实心痛。他将萧宝儿撵出房门,替闵安上好了药,缠好了布条,冷脸数落闵安一番,也有为他抱不平之意。闵安听到师父连李培南也骂时,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哀求道:“在人家屋檐下就要低一截头,这是命,师父莫再说了。”
吴仁拢袖坐在一边,冷哼一下,寻思着日后该怎样把这笔账给徒弟讨回来。闵安笑着宽慰他几句,辞别出门,偷跑到隔壁的萧宝儿从窗口伸出头,小声说道:“原来你是女人啊,亏得我这么喜欢你。”
闵安笑道:“我被宝儿抱了七八回,追着跑了半年,已经生出要讨宝儿做媳妇的心思,怎会突然变成了女人。”
萧宝儿撅嘴道:“可是我刚才听到老爹吼了一句,‘你终究是个女娃的身骨,怎能消受那么重的鞭子’,难道不是说你吗?”
闵安不以为然地说道:“是你听岔了,不信,回头问老爹去。”
待萧宝儿转头去找吴仁打听情况时,吴仁的口风比闵安更要严实一些,只说是萧宝儿听错了一个字,原话是“你终究像个女娃的身骨”,将这事遮掩了过去。
萧宝儿将信将疑地走出门,说道:“那我下次再找个机会抱着试试,我不信闵安会骗我。”
吴仁将她哄走:“死小子除了那句要讨你做媳妇儿的话是假的,其余实打实的真,你快去玩吧。”
闵安从来不为身份来历犯过难,在他心里,他就把自己当成了兄长。甚至有一次非衣问他,为什么明明是男儿身,却取了“闵安”这个妹妹才用的名字时,他回答说是为了纪念早夭的小妹将心脏转移给他的恩情,他才时时刻刻要把“闵安”挂在嘴边。非衣当时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也不知道信是不信闵安的理由。
闵安将萧宝儿的疑虑抛到脑后,径直回了行馆,打来温水,给五梅擦了擦身子,随后又给他上好膏药。
厉群向李培南禀告了闵安在柴房里的善举,随后又依照吩咐照样去了后宅院,向非衣通传今日内在行馆发生的事。
非衣治理好将军的伤势,见无大碍,才让狸奴背着笼子回到行馆。他梳洗了一番,换好衣装,正在烹茶时,却听到厉群说闵安挨了十记军鞭,连忙起身朝外走。
厉群上前一步挡住了去路,就地跪了下来,扣手说道:“二公子,请听在下一句,小相公即使还得二公子的看顾,毕竟也是个外人,二公子万万不可为了一个外人,与大公子失了和气。”
非衣负手而立:“闵安犯错只罚十鞭,还轻了些,他是世子的人,我怎会去失掉和气。”
厉群听后心下稍安,正要起身,又听到非衣淡淡说道:“只是我已经治了将军,世子还打闵安,这就有些不公平。不如让我去做个决断,让两边人都不吃亏。”说完他就走出院门,径直找到狸奴,抓住正在休息的将军,将它另一边翅膀折断。
☆、诘问
戌时一刻,闵安听到通传,连忙走到暖阁里熏过香,压住了背后的清凉药草气味,才走进了二楼书房。
髡发狸奴正跪在地上,五大三粗的汉子将身子缩成一团,痛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落下。闵安向座椅里的李培南行过礼,走到狸奴身旁,眼尖地看到他的左手竟硬生生地折断了,骨头刺出了皮肤,在外面豁着一摊血。
闵安的心连着跳了几下,李培南没说什么,倒是狸奴低着头,一五一十地转述了非衣折断将军翅膀的事情。随后他自断左臂,上来向李培南请罪。
闵安稍稍低头聆听,却忍不住啧了啧嘴,暗想大活人终究比不上世子爷的畜生。李培南将一双黑亮的眼睛移到闵安脸上,突然说道:“以后由你来照顾它。”
闵安愕然抬头,随后又反应过来,顺着眉眼说道:“将军身子如此金贵,我怕在我手上,又有什么闪失,世子若是不追究重责,我才敢领养它。”
李培南抿嘴一吹,将军扑腾着从笼子里飞出,落在他伸出的左臂上。他站起身走到闵安跟前,手臂很稳当,立在上面的将军却扑扇着翅膀,不断有残羽零落掉下,还露出了左右抻着伤绷子的骨架。
将军负痛哀鸣,如同月下杜鹃泣血之伤。
闵安叹口气说:“是我错了,世子指派得对,我会好好照顾将军的。”他从李培南手臂上抱过将军,搂在了怀里。
李培南挥袖唤退狸奴,不大一会儿,就有丫鬟跑上楼,给闵安拿来了照顾将军所需的物品。闵安把将军放进脚边的软絮小竹筐里,在颈上挂好驯哨,又低着头老实站在屏风旁候命。
将军被系在了竹筐里,扑腾着翅膀,扇出一阵风。闵安看见李培南仍在望着他,踌躇一下,弯腰拾起竹筐,将鹰鸟带着框子都抱在了怀里。他伸手去摸将军头颈上尚存的羽毛,用柔声说道:“从此后我们相依为命,你就是我的亲人,哦不对,你是我祖宗,可好?”
李培南适时开口:“将军再有闪失,你需得受重罚。”
重罚的例子前面已经有了,十记军鞭和狸奴的断手。闵安连忙抱着竹筐弯腰应道:“是,是。”将军就势啄了下他低下来的鼻子,他捂着鼻子,抬头去看李培南:“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李培南问:“你从五梅那里问到了什么?”
闵安答:“五梅确实不知账本的下落,只对我说了说茅十三爱去的地方。我回头细想了一下,可排除账本在其他两处地儿,只留一个最大可能的去处:桃花寨。”
李培南不接话,闵安就跟着解释:“桃花寨是一处妓寨,茅十三喜好到处抢掠,不管走了多远,最后都要回到桃花寨会会他的老相好,所以我想账本极有可能在他老相好手上。”
闵安的猜想是有一番道理的。他曾跟着老东家毕斯出战黄石坡,招抚过茅十三的绿眉盗,随后搜检绿眉盗的落脚村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按照东家与王怀礼是一派党羽的关系,若是毕斯瞒着他搜检到了账本,早就将它呈给了王怀礼,王怀礼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下暗手杀掉茅十三。所以闵安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账本还流落在外面,极有可能捏在了茅十三信任的人手里。
李培南听完闵安的解释,说道:“我唤厉群随你走一趟。”
“谢世子。”
李培南从桌几上的火漆令大封套里抽出三份文书,一一摆在了闵安眼前。第一份是清泉县衙已故典史朱七明的委任状正本,批示者正是与彭因新有私交的官员,可见背后受到了彭因新的指派。彭因新这样做,恰巧证明了他与派出朱七明的老东家朱佑成有牵连,正是他在帮助朱佑成,促成朱佑成调派亲信至各地。第二份是散花县知县朱佑成的起底资料,详细说明了十一年来朱佑成的仕途动荡,包括他的亲属及随从名姓。文书由于是从吏部及户部档案中抽调出来的,所记载的私事并不丰盈,唯独在朱佑成子嗣一栏里,标明了“其子朱沐嗣已与前锦州知府闵昌之女约定婚配”的字样。
闵安一看这则清晰的文字,头脑里嗡地一声炸大了,不可避免想起了朱家那个胖胖的迂腐的儿子。那人少时总是追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朝他作揖,细细唤着“玄英,玄英”,将软和嗓音深深烙在他脑子里,让他怎么赶都赶不走。
一别数年,他辗转来到楚州任事,这则婚约像是影子一样又追到这里来,再次提醒他不过是一个闺字叫做“玄英”的女子,假以时日之后,他还必须嫁给那个胖书生。
李培南细细看着闵安忽红忽白的脸色,又镇定地出示了第三份文书:闵安的出身来历。上面写明闵安六岁失怙,与兄长闵聪流落民间,后传闵聪被暗巷流氓踢死,闵安就跟着吴仁在外飘荡,一直到十一岁才安定下来,进了荆门县做门子。十三岁时闵安辗转去了蕲水县,发愤苦读考过童试,入县学就读两月,因故退出,吴仁托人情将他送入县衙做门子。十五岁时闵安又在院外试中考中廪生资格,入州学就读半年,因故退出,离开闵州来到楚州,入毕家做幕僚,兼任书吏、长随等职务。
从这份记载文书可看出,闵安一直在衙门打转,积极求得进仕门路,无奈出身低,只能混到“吏生”这一级,离“官员”差得远了,且吏、官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