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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个一个蹲一个站,吧嗒吧嗒各自吞云吐雾,不知不觉半包烟见了底,小陈起身打算去旁边商店买一包。走了两步突然定住了,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是穿一件米色风衣、脚蹬高跟短靴完全不像初中生的汪俊竹!
小陈确认了两遍,就是这个小祖宗,二话不说拽着她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惹得汪俊竹一边跑一边叫别弄乱她的发型。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二楼拐角,手里最后一口烟抽完,我把烟蒂摁灭扔进垃圾桶,转身往车站走去。
回到家,正是暮色西沉的时候,暖暖的夕阳照进客厅,周东亭正坐在客厅地板上打电动,听见动静回头看了我一眼,淡淡说了句“回来了”。
虽然还是不冷不热的语气,但这样的问候已经让我如沐春风,我以前在家的时候,看见我进门我妈通常只给我一个眼角的余光,嘴皮子都懒得动。
我走过去,盘腿坐在他旁边,支着下巴看电视屏幕上爆出一包一包的血,满眼血淋淋,我突然觉得很过瘾。
我问他:“我能玩吗?”
他斜睨我一眼,递给我一个手柄,接着把游戏调到双人模式。
打打杀杀的战斗看着简单,玩起来我却完全不得要领,从头到尾抓着手柄一顿乱按,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一个猪队友的破坏力。
“有没有简单点的?这个操作太复杂了,不适合我。”
“你会玩什么?”
“……我玩过拳皇。”
真不是胡吹,我当年玩拳皇可是一把好手。照理,我这么乖巧的学生是不会进当时被看成“小流氓聚集地”的游艺厅的,可谁让我的同桌是游艺厅老板的女儿,小江知道了以后非缠着我带他去,老板听说我是出名的“好学生”,给了我很多游戏币,只让我在学习上多帮帮他女儿。一来二去,我也成了那里的常客,练得一手KO技能,放眼整间游艺厅没人能打过我。
可一上手才知道,现在的游戏玩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真后悔牛吹太早了。周东亭帮我换了一款格斗,我还是沿袭刚才一路蠢到底的打法,被电脑狂揍,最后周东亭看不下去了,抓着我的手帮我打,终于勉强战了个平手。
屏幕上弹出“GAME OVER”的字样,我几乎气喘吁吁地放下手柄,仿佛真打了一架似的。
他松开我的手,看着我笑道:“你出去千万别说自己会打游戏。”
我挥了挥手,身子一歪瘫倒在地毯上,说:“不打了,累死我了。”
“你用吃奶的劲抓手柄能不累吗?我扳你的手都扳不动,多打几次就好了,下回我教你。”
“算了,我不想拖累你。”
他无声一笑,点点头,似乎觉得有道理,又看我一眨不眨看着天花板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天花板。我一直以为是贴的墙布,刚刚才发现,这些花纹竟然都是画上去的,”我沉吟了一会,“唔……你可能比我想象的更有钱。”
他一听,来了兴趣,躺到我旁边,细细地望去。
过了一会儿,他问:“这个很难吗?”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对画师来说,画天花板简直是噩梦。要么整天抬着脖子仰着头,要么躺在又高又窄的脚手架上抬着手,米开朗基罗花四年画完西斯廷礼拜堂的天顶就落下了终身残疾。我画过一次,你知道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是你涂上去的颜料会滴到脸上,眼睛鼻子嘴,简直……呃……无法形容你的心情,大概恨透了地心引力……”
想到当时的过程,我不是爱抱怨的人,也忍不住倒起苦水。
“按照客厅的面积,这个得花上……嗯……”
我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嘀嘀咕咕估计画这个天花板花的时间。
忽然,手被人一把捏住,慢慢从空中落下。
我转过头,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睛,眼中的不舍和怜惜深深撞进我的心里。
四目相对,他说:“以后不想做就别做了。”
我笑道:“想做都没机会,国内不兴这些,今天还是我第一次在H市见到真正画出来的天花板。”
话音刚落,他看我的眼神微变,放开我的手,凑近闻了闻,鼻子快抵到我唇边,说:“你抽烟了?”
“嗯。”
“不是已经戒了几个月了吗?”
“刚才有点心烦。”
“采风也会让你心烦?你跟谁去的?”
“李时。”我想说跟他没关系,好像又不是完全没关,干脆不解释。
他没有再说什么,坐起来继续打游戏,不再理我。
我也坐起来,看了看天色,说:“晚饭我煮点通心粉怎么样?”
低音炮传出嘟嘟嘟嘟机枪扫射的声音,他淡淡说道:“不用麻烦,打电话叫送餐就好了。”
“不麻烦,我想吃通心粉。”
这是真的,刚才抽烟的时候,我就忽然想起以前半夜回公寓,和李时煮一把通心粉当晚餐的事。日子太穷,只放一点盐,又硬又韧,比白水煮挂面难吃百倍,我们照样都吃光。时过境迁,最难的岁月过去了,最坚固的情谊似乎也在一点点离我远去。
☆、第四十四章
十月初的一天,陈姐给我带来了一个特殊的订件。
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这不是单纯肖像画,我要画的对象在真实世界中并不存在,而是来自意大利小说《十日谈》的女主人公。
这种定制形式曾经十分流行,在禁欲呆板的中世纪,艺术的主题是神学,圣经故事一度是画家们唯一的题材,于是才有了各种各样圣母圣子天使的形象。这当然都是画家臆想出来的。人人都在谈圣母,但有谁见过?
不仅如此,后世的许多文学作品里的人物也纷纷被画家呈现纸上。在我看来,最受青睐的可能数莎士比亚笔下的奥菲利亚,沃特豪斯画过,阿瑟休斯画过,米雷尔也画过。
她是哈姆雷特的恋人,眼看着心爱的人和父亲兄弟势不两立,痛苦的她日夜煎熬,迷失了理智也迷失了方向,终于错乱成狂,一身盛装,自溺溪流中。
这里有两个关键词:错乱、一身盛装。
够疯狂,够戏剧化,够激动人心,简单几个字的描述就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脑补各种展现疯狂而高贵的细节。之前的画家们也正是这样做的,他们笔下诞生的奥菲利亚个个美丽而震撼。
再回到我要画的《十日谈》上。这是本由一百个独立的小故事组成的故事集,16世纪被列为禁书,现代人称其为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实主义巨著,“指引人们走向心灵自由之路”。我上学的时候读过,故事内容大多是讽刺教会的荒淫无耻和歌颂自由享乐的现世生活。
订件指名要画第八天的第一个故事。
我已经不能记得故事的内容,但本能觉得很有意思又富有挑战,第一次萌生了很想见见这个复古的买家的想法。
陈姐却说不行,买家是匿名的,要到交画的时候才会知道是谁。
故意设定的障碍让我对这个神秘的买家更加好奇。
交待好画面尺寸和期限的事,陈姐喝了会咖啡便走了,我绷紧的神经不由一松。自从知道她和李时的关系,再见她时我对我们的相处方式感到有些困惑。以前我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也许有点类似朋友,总之是清白的,现在的情形,我不知该跟李时疏远以避嫌,还是该试着把她当自己人。我有一种预感,我和李时的关系是回不到从前了。
好在他们都不知道我知道。
之后的两天里,我开始专心准备这幅画。乔亮帮我找来《十日谈》的中译本,我花了一个半小时仔细读了第八天里所有故事。
从前,有个叫古尔法度的人,爱上了朋友的美艳娇妻,夜夜魂牵梦萦,于是向美少妇求爱,想和她春风一度。没想到美少妇提出了要两百个金币作报酬,见她如此贪财,古尔法度的爱慕转化为鄙夷。他略施小技,先问自己的朋友,也就是美人的丈夫借了一笔钱,再当着其他朋友的面交给美人。美人不知内情,以为是过夜费,趁丈夫出门,当夜便与古尔法度共赴床帏。等到丈夫回来,古尔法度当着证人的面说已经把借款交还给了他的妻子,美人吃了哑巴亏,却无处诉说,故事结束。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精明的男人白睡了一个贪财的有夫之妇的故事。按照要求,我要画的正是真相揭开的最后一幕。
看了两遍,我心中暗暗有点失望,比起奥菲利亚,这个故事显得太平淡太普通,没有跌宕起伏的命运,没有可歌可泣的爱情。转念一想,译本可能有删节,流失了重要情节也不一定,我不懂意大利语,于是又上网找了法语版本买回来,读完发现内容差距不大。就是这么个情节,两个版本差异只是细节描述一个多一个少而已,这个作为女主角的美少妇依然连名字都没有。
略一沉思,我没让最初的臆想破坏我的兴趣,生活不总是“不疯魔不成活”,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鸿沟不可逾越,卑鄙市侩的酒色财气也许才是主流。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我让乔亮物色模特,自己开始绞尽脑汁地构图。
当我认真投入到一件创作中时,本心是希望不受外界打扰的,所以才会有助手这种设置来帮忙屏蔽干扰。可助手总有下班的时候,有的干扰是再厚的墙也屏蔽不掉的,比如唐心雅的追魂连环call。
“喂,心雅,有事吗?”
“小川姐,小江正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该怎么办……呜呜……”
“……他们在哪?”
“还能在哪,不就她上班的卖场,我和阳阳在外面,不行……我忍不下去了,我要教训那个女人……呜呜……”
“等等,你别冲动,我马上过来!”
不得已,我放下笔匆匆洗了手,打车赶去王知雨上班的卖场。
见到唐心雅是在路边的咖啡店,马路上都是行色匆匆回家的路人,她气定神闲坐在玻璃窗边喝咖啡,大有玩弄一切于股掌之中的倨傲气势,好像电话里那个声泪俱下情绪失控的女声全是我的幻觉。阳阳被保姆抱着,在一边的咿咿呀呀地玩耍,看见我这个陌生的阿姨只是晃了两下手臂便又转去保姆怀里。
唐心雅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还没说话,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她面前的手机吸引住了,分辨率极高的屏幕上出现的两个人正是小江和王知雨,一来一回地交谈着,听内容,好像在说卖场的营业额的事。
我说:“这是什么?直播吗?”
唐心雅抬起头,手指朝街对面一点:“我的私家侦探从里面传来的画面。”
“偷拍这个……合法吗?”
她哼了一声:“有什么合不合法的,我只是不愿意当傻子罢了。”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对我说:“小川姐,你知道小江有多过分吗?他是堂堂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却要亲自过问一个卖场的事,上个月专门把这个女人从收银提成领班,当全公司的人都是傻子。现在更好,连脸都不要了,打着调研的幌子,大摇大摆到这里来见她。哼……”
王知雨工作的卖场竟然是唐家的产业,这也太巧了。传过来的画面一直在移动,两个人边走边交谈,显然是一副现场办公的状态,没有一丝暧昧的眼神或者动作。
唐心雅咬着牙说道:“我真是恨透了他们假模假式的样子,满脸一本正经,你跟他说什么都像在无理取闹。”
这时,镜头一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