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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一声疼都没叫出来。
霍引觉得自己胸口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有些疼也有些闷,他开始懊恼自己的小玩笑。
“霍引,你知道刚才山洞里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吗?”俞眉远急道。
那个女人的声音,与她死后魂魄未散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个人就是上辈子真正对她下杀手的人。俞眉远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早就潜藏在俞府里。
不,也许就在她的身边,每天对着她笑,在她毫无所知的情况下一步步将她逼上绝路。
只要想想,俞眉远便不寒而栗。
霍引眼神顿沉,身上气息明显一改。她并不是如他所想得那样,因为贪玩爬上那座叠石假山,她是抱着某个目的故意去的。
“你不疼吗?”他答非所问地望向她的手。
俞眉远看了看自己的伤,摇头,道:“不疼。”
“先前不知道是谁告诉我一句话,‘自己的身体自己要顾惜,如果连你自己都不愿珍惜,还有谁会替你爱惜?’”霍引淡淡开口。
俞眉远一滞,蹲在她身前的少年身上落满被大树枝叶剪碎的天光,他垂目的神色比之先前来得更认真。
“我回去会让人好好包扎。”她情不自禁回答。
霍引抬了眼皮,目光穿透人心。
“小阿远,有些事,不是你能管,也不是你该管的。”
“霍引,我想知道她的身份,这对我而言很重要。如果你知道,我求你告诉我。”俞眉远手一紧,掌中的血渗得更多。
“我不知道。”霍引沉道,他将她的手抓下,轻轻打开她的五指,莹白的掌中一片红肿。
“那……你要抓莫罗?”俞眉远思忖片刻,改了心思。
霍引猛地抬头,紧盯着她。
“俞四姑娘,我再说一遍,这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要以身犯险。”
冷冽的口吻,不容置喙。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是拿面对稚子的态度在面对她了。
“你不懂,我现在不管,他日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俞眉远咬紧唇,重生这么长时间,她头一次恨自己还是个孩子,恨自己双手无力,什么都做不了。
霍引讶异极了。
她真的才六岁么?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妖异至极,却又让人……难过。
死?她知道何谓生?何谓死?
她才……六岁。
正值懵懂。
“我知道你要抓莫罗,让我和你一起找他。”俞眉远见他沉默,急道。
莫罗和那个女人是一丘之貉,抓到莫罗,也许她就能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
霍引松开她的手站起,俯望她。
“快回院吧,别胡闹了。”
俞眉远听他语气又换回先前的戏谑,便知他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霍引……”
“第一,叫我哥哥;第二,这事没得商量。”他摇摇头,堵了她的话,“我要走了,你别再插手这事。若是让我发现你再冒险,我会将你的行径转告令尊大人。”
他说走就走,不留余地,转身便离。
这次却不像上回那样走走停停,存心逗弄她,而是干脆利落地迈步而去。
对手又多了一个人,功力明显还在莫罗之上,这么危险的事,他自己都没把握,怎么可能再带上她犯险?
俞眉远见他去的坚决,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便站在原地看他。
片刻后,他的背影渐失。
她忽然扬声。
“霍引,就算你们将整个东园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莫罗的。我知道他藏在哪里,如果你改变主意,就来找我。我每天巳时都在这里等你。”
上一世,他们肯定没有抓到莫罗,否则也不会在六年后才牵出了俞府那么大桩的秘案。
风又起,白玉兰的花瓣落了满天,霍引的身影消失。
她也不知他听没听到。
……
老太太寿辰的第三日,本要邀了东西两园的至亲到庆安堂里吃酒听戏行令,可到了这日不知为何,酒也撤了,戏也停了,东西二园宅门紧闭,园里仆妇巡察不断。
园里喧闹消停,俞眉远乐得清闲,早上去庆安堂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就转到园子角落的这棵玉兰树下候着。
凉风习习,幽香脉脉,俞眉远坐在树下的青石板凳上,等得乏了,不知不觉间俯到凳上睡去。
玉兰树繁盛的枝干间,有双清亮的眼,沉默地望着石凳上的小姑娘。
真是个倔强的女孩。
霍引藏在树上,无奈笑了。
树下的俞眉远却做了噩梦。
不,与其说是梦,应该说她又回忆起了过去。
第17章 母亲
树下的俞眉远却做了噩梦。
不,与其说是梦,应该说她又回忆起了过去。
……
腊月十八,屋外积满厚雪,她长发披爻跪坐在琴案前,奏一曲不成调的乐。
将军府夫人的正屋,宽敞而华丽,织金的幔帐,毫无杂色的大毛褥子,一切都舒适而温暖。
但她已无知觉,只剩日复一日的麻木。
“铮——”
琴弦一震,尖锐的声响过后,曲调嗄然而止。
啪哒……啪哒……
殷红的血从指尖一滴滴落下,滴在琴身之上。
琴身乌沉,很快便不见那些厉厉殷红,只余几点深褐色的痕迹。
她看了自己的手半晌,心头忽然怒起,震袖而起,走到墙角。
墙上挂着弓与箭,不染尘埃,却满是锈痕。
她将弓取下,细细摩娑。
“呵,神箭俞四娘……”她嘲讽地念出自己旧日名号,从箭筒里拔出羽箭装上。
勾弦引弓,她将箭朝着门口处射去。
门在此时打开,冷风嗖嗖钻入,高瘦的月白人影站在了门口。
魏眠曦手里捧着木茶托,上面搁着碗药。眼见羽箭射来,他也不躲,似乎看透这箭飞不远,还没到他跟前就落了地,发出一声脆响。
“怎么?你想杀我不成?”他迈步进屋,脚步无声,衣摆纹丝未动。
“将军今日竟有空来看我?”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有些恨然地看着地上的箭,十二年未拉弓弦,再加上中毒多年,她的力气早就消弥殆尽。
他进屋后,衣袖一甩,身后房门便随掌风合上。
“给你送解药来了。”他将茶托搁到屋中高案上。
解药?
慈悲骨也有解药?
那碗……明明是她的催命药。
她窒息而亡,倒在将军府后院的梅树之下,魂魄离体,她听得到却再难看见。
眼前只剩无尽黑暗。
潮冷阴森的女声,像蛰伏而出的毒蛇,响在耳边。
“魏眠曦,你怪我作甚?是,那不是解药,那是催毒的药。她身上既然没有《归海经》,你留她又有何用?如今你要娶俞家大姑娘,我就替你杀了她,也省得你左右为难,不是吗?”
俞眉远一个激凌醒了,身上已落满花瓣。
要等的人,并没出现。
……
园子里的动静渐渐小下去,除了每天晚上仍旧有上夜的婆子掐着点巡视外,白天园子里已经没有了声势浩大的搜捕。俞府的姑娘们仍被拘在各自的小院里,不许随意在园子里游玩,也就俞眉远这样住得偏僻,又没个亲娘在上头盯着的孩子,还能每日里溜出院门。
关于过去的噩梦连续做了几天,俞眉远精神恹恹的,但仍旧每日掐着点儿去树下等霍引。
抓捕莫罗这事儿吧,雷声大雨点小,查不出莫罗的下落,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上辈子就是这样。
“四姑娘,大老爷遣人来请你去一趟沐善居。”
俞眉远给老太太请了安,前脚刚踏出庆安堂准备去等霍引,不想这庆安堂外早有人守着她。
说话那人正是从容瘦院赶来的周素馨,青娆岁数小,她不放心,便亲自过来替下了青娆。
……
沐善居在外院,离庆安堂有段距离。
俞眉远小胳膊小腿的,好容易走到沐善居,时间早已过了巳时。廊下候着两个小厮,见了她扬声通传。不巧俞宗翰书房里还有外客,俞眉远只能站在游廊上等着。
上辈子她与父亲很疏远。总有人不断在她耳边提醒着这男人有多薄情寡义,她也无法在面对生母孤独离世的现实后,还能毫无怨气地在他跟前当个孝顺女儿。上辈子和这辈子,她俞眉远都是个干脆人,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要她昧着心曲意奉承,她办不到。
记忆里的俞宗翰在她面前向来不苟言笑,也没露出过半丝亲色。他总不愿意见她,每每遇到,也都是眼神淡漠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她是他女儿,但父女之情早已如冬日薄冰,一触即裂。
不过,也只有俞宗翰一个人,曾在她求来魏家姻缘时,破天荒点了她一句:“魏家大儿,非你良配。”
如今想来,他虽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在儿女姻缘之上倒有先见之明。
可惜,她一意孤行。
“四姑娘,大老爷有请。”廊下的小厮叫道。
书房的门,已经打开。
……
外书房建得大气,与后院精巧富贵的景象截然不同,屋里一应奢华摆件全无,只设了博古架与黄花梨多宝格并翘头高案及圈椅。架上只有颜色沉敛的铜熏炉与文房四宝等物,余下就全是书,从卷叠整齐的古竹简到颜色簇新的线装书,分门别类归置,塞满全架。
俞宗翰正站在案后提笔写字,听见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只将手一挥,遣退了俞眉远身边的小厮,屋里便只剩他二人。
“阿远见过父亲。”俞眉远规矩行礼。
沐善居里静谧,她的声音尤显清脆。
俞宗翰仍不抬头,也不说话,自顾自在纸上缓缓写着。
俞眉远等了一会还不见他示意,便自己收了礼挺背站好,也不吭声,踮了踮脚拿眼珠子觑他在写什么。
“你识字了?”俞宗翰这才抬头。堂前的小女孩虽然规矩站着,可眼里眨着不安分的光。
“认了一点。”俞眉远点头。
“过来。”俞宗翰将她招到身边,指了纸上墨字问她,“可认得这是何字?”
俞眉远低头望去,偌大的纸上,只写了两个“听”字。
“听听?”
“这是我给你母亲取的小字。她闺名言娘,能说会道,却不擅闻,故而我赠她‘听’字。”俞宗翰说着又提笔,再落一个“听”字。
听听?俞眉远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两个字,她亦猜不出俞宗翰为何对她说这些。上世她也是在沐善居第一次见到父亲,但那次见面似乎并不愉快,俞宗翰发了好大的脾气,自此对她不闻不问。她记不清原因了,不过当初她年幼,又悲愤难平,压不住怨气,言谈间有所冲撞也不足为奇。
“她没和你提过?”他又问。
“不曾提过。”她盯着笔尖,目光顺着他的字迹走。
“她不喜这小字,觉得我在笑她,因此只许我在无人时叫这小字。听听……”他解释一句,忽呢喃出那两字,似想起些旧事,唇角微扬了一刹。
俞眉远不知回些什么,只能沉默。
“她从前有和提过我吗?”他回神,继续写字。
“不曾。”
他笔尖一顿,再道:“半字都没有?”
言语间,有些薄怒。
“没有。”俞眉远垂了头。在扬平庄呆了六年,徐言娘竟从未向提过俞宗翰,她没有怨言,也从不自艾,仿佛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个男人。
他气息微滞,笔尖的墨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