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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饭后刚回到客房,下人又来相请。
“家里来了客人,听说商先生在,定要见见您,公主和驸马不好回绝他,请先生赏光去厅上一叙。”
商荣奇怪,问这客人是谁。
下人笑容有些微妙:“就是永兴宫世子耶律贤。”
他这表情并无不当,连商荣这个身居中原的汉人也知道这位世子身份尴尬,这还得从辽国的宫廷斗争说起,当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共生四子,长子耶律倍,次子耶律德光,三子李胡,四子牙果果。
阿保机死后本该由嫡长子耶律倍继位,但由于太后述律平作梗,扶立耶律德光称帝,是为辽太宗。谁知风水轮流转,到耶律德光身死,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趁机夺取皇位,史称辽世宗。
嫡长子即位的传统一再遭到破坏,激发了其他野心家的贪欲,辽世宗即位不久,耶律阿保机的侄儿耶律察割图谋篡位,在新州火神淀弑杀了辽世宗及皇后,自立为帝。因此举全系叛逆篡僭,遭到契丹贵族的集体反对,终被耶律德光的长子耶律?设计杀死,事后耶律?登基称帝,即是当今辽国天子。
今天到萧家做客的这位耶律贤就是辽世宗的嫡子,父母遇害时他刚满四岁,受近臣保护逃得性命,后来耶律?无子,膝下寂寞便想起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侄儿,将他接到身边抚养,却又不册封任何爵位给他,因他居住的宫室名叫永兴宫,人们便称其为永兴宫世子。
设若辽世宗不在察割之乱中丧命,耶律贤本该是皇位继承人,却受命运作弄,寄人篱下,供皇帝消遣解闷,身份等同于豢养的宠物,说来诚为可怜。
商荣在公主的会客厅见到了这位苦命皇子,那是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因出身高贵,自幼接受汉文化教育,言谈举止特别谦和文雅,不看那碧眼高鼻,还真像个饱读诗书的汉族文士。但面色苍白,身体癯弱,似有不足之症。
叙礼完毕,耶律贤即刻向商荣诚挚致谢:“此番姑父和燕燕表妹在前线受困,全赖商先生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听他的口气似乎与萧家关系亲密,吕不古在一旁笑道:“我这侄儿从小没了爹娘,我觉着可怜见的,时常接他来家中玩耍,与亲生儿子也差不多了。”
萧绰依在母亲身旁,笑着调侃:“他是个书呆子,最爱看你们汉人的之乎者也,说话老是一股子酸味儿,无趣得很。”
吕不古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作势训斥,耶律贤不以为忤,反嘿嘿憨笑道:“表妹教训得是,我也知这样说话不讨人喜欢,今后一定改。”
萧思温摆手称笑:“燕燕跟你开玩笑呢,她常说身边都是粗人,只你还算斯文,你有空多来陪她玩,她会高兴的。”
萧绰不爱陪父亲客套,立时娇嗔:“达达,我几时说过这种话,我喜欢的马球蹴鞠打猎,他一样都不会,怎么陪我玩啊?”
她一盆冷水浇灭耶律贤的喜悦,撑着青红不定的笑脸,窘得额头冒汗。
吕不古不急不缓出来打圆场,对商荣说:“商先生,我家的孩子不爱读汉人的四书五经,却喜欢中原武术,我早想找个好师父教他们,可惜一直寻不到合适的。阁下武功这般高强,是可遇不可求的良师,我想把孩子们托付给你教导,不知你能否答应?”
这主意是萧绰连夜撒娇求来的,她是家里的宠儿,公主夫妇爱之如命,觉得这不是什么过分要求,自然尽量满足她。
商荣起初有些犹豫,以才疏为由推却,萧绰与他相处多时,已很熟稔,连忙央求:“商大哥你来上京等朋友,总归要找地方住,何不就住我家呢?我真的很想学武功,你只要把你的功夫教给我三成,以后我就再不怕被人欺负了。你就留下来嘛,好不好?”
萧思温夫妇也极力劝说,例举了许多住在他家的方便处,商荣寻思:“不灭宗与辽国朝廷勾结,想必在这临潢府安插了不少爪牙,我若住到外面去兴许会暴露踪迹,倒不如留在公主府安全。”
权衡利弊后对主人家说:“在下的朋友还有一个半月才到,这之前在下可以留下来教小姐们习武,时间仓促,能学到什么程度还得看各人资质,在下不敢保证能令他们满意。”
他愿意暂留吕不古就很欢喜了,叫另外两个女儿出来拜师,嘱咐她们今后好生侍奉师父。
耶律贤亦喜,请求商荣:“我也想学武,先生也教教我吧。”
商荣大方道:“世子若有兴趣,以后可常来,与小姐们一道练功。”
萧绰再次戏谑:“师父您别听他的,这人打小体弱多病,力气比女人还小,哪儿是习武的料呀,来了只会拖我们后腿。”
她不断任意刻薄耶律贤,遭到父母齐声嗔斥,而耶律贤全不在意,始终笑嘻嘻迁就她,这不仅仅是性子温和的缘故,连商荣也瞧出他对萧绰有意,忍不住会意微笑。看萧绰的态度,耶律贤明摆着是一厢情愿,以他的身份处境,萧家人也多半不愿把女儿嫁他,这位世子的相思只怕要无疾而终了。
第183章 王朝更迭之失约
契丹族全民尚武,女人较少受礼教约束,只要家长愿意即可享受与男子同等的教育。商荣与萧家达成约定,留下来担任三位小姐的武师。萧绰的大姐萧伊兰今年十九岁,二姐萧胡辇十七岁,都生得冰肌玉骨,貌若天仙,萧绰不如姐姐们貌美,却因活泼聪慧最受父母宠爱,从而招致萧伊兰和萧胡辇不满。
这点商荣初到萧家不久便看出端倪,平日三姊妹一起习武,大小姐和二小姐时常借故挖苦萧绰,这些刻薄话都以玩笑掩饰,萧绰也不甚在意,照样亲近她们。
商荣一开始只教三人简单的防身术和基本的剑术,萧绰资质不凡,比姐姐们学得都快,没几天就能熟练掌握,商荣便因材施教多传授她一些稍有难度的武功,并应她要求,讲授了《孙子兵法》、《太公六韬》,她仍能很快领悟。
相比之下萧伊兰和萧胡辇在这方面愚钝得多,见小妹进步神速,不免嫉妒更深,说话动不动夹枪带棒,而萧绰依然采取礼让,从不与她们争执。
商荣看在眼里,由萧绰的处境想到自己,当年在师门,他正是由于对王继恩的嫉恨浑不知晓,一直疏于防范才被对方落井下石,这三小姐天真纯善,毫无机心,日后恐会受害。
他虽有担心,却认为一个暂居的外人不便掺和人家的家事,或许大小姐二小姐只是性子尖刻些,并不会真心伤害妹妹,于是冷眼旁观,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萧伊兰和萧胡辇偷偷往萧绰的茶水里放灰土,以这恶作剧报复在剑术课上出风头的小妹。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凡事皆可以小见大,这两个少女今天因小怨在妹妹的食物里洒灰,将来说不定就会为大恨下毒加害,商荣觉得不能再作壁上观,这天下午塾课完毕,将萧绰叫到后花园里谈话。
“你这些日子功夫学得不错,书也念得很好,我今天额外再多教你一些东西,你愿意学吗?”
萧绰努力用功就为换取商荣赞赏,得到特别指教犹为开心,雀喜道:“师父肯教,徒儿当然愿学啦。您要教我什么呢?”
商荣用树枝在地上写出一行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萧绰逐字念诵,懵懂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啊?”
商荣说:“意思就是为人处世要提高警惕,既不能有害人的恶念,也要对周围人多点防备。我们汉人还有句老话叫千尺深的水看得清,一寸厚的心看不透,人心隔肚皮,与你亲密无间的人也许内心里非常厌恶你,会在背地里使阴招捅刀子,你没用防备心就会吃亏遭殃。”
这道理对未经人事的少女来说很残酷,萧绰背上滑过一片凉意,怯惧道:“我会好好善待身边每一个人,这样能改变那些人的想法,让他们真心和我好吗?”
商荣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将心比心,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你长在顺境中,不知人世险恶,容易受假象蒙蔽,须知当你身处逆境,才能分辨出对方的善恶,真心待你的人会竭尽所能救护你,而怨恨你的人则会趁机往你头上砸石头。”
萧绰忙问:“那要怎样才能判断出一个人是真心还是恶意呢?”
商荣苦笑:“这个没有捷径,所以我才教你谨慎防备,不义之人不可交,不是知音不与谈。再有,你为人大度宽容,这本是优点,可如若有人仗着这点再三伤害你,你就该多留个心眼了。”
萧绰听出这是在针对姐姐们,不由得惊奇矛盾,琢磨道:“师父一向说话在理,伊兰和胡辇是挺爱刁难我,她俩从小骄傲小气,家里人习惯让着她们,我也因此不与她们计较,她们是我的亲姐姐,难道说真会害我不成?”
她垂头沉思,半晌没动静,一只贪恋香气的大蝴蝶落在她的发髻上,奇怪这朵大花为何采不出花粉。商荣见这蝴蝶色彩艳丽,如同一只天然的头饰,恰与她相配,正笑微微端详,远处走来几个仆人。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哀声恸哭,旁边几人搀扶劝说,神色都很焦虑。
萧绰见了招手叫她们过来,向着那悲啼的妇人问:“隆哥嫂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出什么事了?”
一个戴黑头巾的妇女代答:“回三小姐,隆哥嫂的小儿子失踪两天了,我们找遍全城也没捞着人,怀疑被‘大食妖’捉走了。”
隆哥嫂听了,哭声更见凄绝,旁边一个绿衣女人立刻训斥那黑巾妇女:“事情还没查清呢,你休要胡说,当心吓坏了三小姐。”
萧绰忧惶地问她们:“那‘大食妖’还在城中出没么?最近又丢了多少人呀?”
黑巾妇女为证明自己并非瞎说,抢话道:“还和从前一样,每个月都有几十人失踪,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上个月刚不见了,至今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萧绰不觉捏紧衣襟,安慰隆哥嫂:“你别急,你儿子兴许去朋友家玩了,过几天自己就会回来,待会儿我去跟孙管家说说,让他多派几个人帮你们找。”
仆妇们谢恩告退,这件事引起商荣的兴趣,他到临潢府后深居简出,不知城内风物民情,等众人远去忙问萧绰:“你们说的‘大食妖’是什么怪物?经常出来害人么?”
萧绰说:“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人是妖,大约从四年前起,京城就常有少年无故走失,起初一个月丢七八人,渐渐的越丢越多,最多一次二三十个同时失踪。人们一开始怀疑是被歹人掳走了,可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查不出一丝线索,后来便有人说这些少年是被妖怪抓走的,还说那妖怪专吃少年,故而名为‘大食妖’。”
商荣不信鬼怪之说,联系过去的见闻判断:“我见过几个修炼邪功的坏蛋,他们靠吃人心肝吸人脑髓来增进功力,这‘大食妖’八成也一样。”
再想:“不灭宗和辽国相互勾结,又惯会制造类似惨案,有重大嫌疑。”
萧绰受这骇人听闻的推测惊吓,不禁魂惭色褫,又听他询问:“这四年临潢府可来过什么奇怪的人?”
她思索一阵,恐惧道:“说到奇怪,我知道有两个坏家伙最是可疑,就是皇上宠信的御医韩江和他的表弟楚飞白。”
这二人都是汉人,大约三年前进入辽国宫廷,辽帝耶律?身体病弱,酷爱饮酒,时常通宵达旦做乐,到了白天高卧不起,久之健康愈差,遍请名医调治。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