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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莲也被他的情义所感,立刻收起断指,拿起一只大海碗向院门外跑去,一刻钟后捧着碗快步返回,碗里装满清水,里面游着一条红褐色的泥鳅。
“你们守在屋外,最多一炷香功夫,孩子准定出来。”
此言不虚,点起的香只燃到一半,屋子里便传出猫叫似的啼哭,唐辛夷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跳起来,伤痛骤减,激动地赶到门边伸长脖子探望。
主妇兴冲冲抱出一个襁褓来,堆笑着向他贺喜:“恭喜唐官人喜得贵子!”
欢呼声震动院落,险些掀起屋顶上的茅草。
唐辛夷接过婴儿小心抱住,那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使他联想到初升的红日,雪夜的火光,跃动着崭新的生机与希望。
从此这世间又有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不用再受孤单困扰,他感受到许久未有的幸福,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又过片刻,一阵更嘹亮的哭声越窗而出,主妇忙不迭入内,人们再次翘首盼望,这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肥白可爱的女婴。
“第一胎就儿女双全,唐官人真是福如东海,吉祥如意啊!”
龙凤胎顺利降生,母子平安,大吉大利。
院外早有人架起备好的大红鞭炮,听得喜讯马上燃竹庆贺,全村的男女都跑来凑热闹,说这户旅客昨天丧父,今日添丁,大悲大喜,堪称奇谈。
苗素生产时耗尽体力,昏睡到次日方醒,吃了碗醪糟蛋,让人把孩子抱给她看。薛莲见她底子壮,未伤元气,不用再留下看护,临行前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又告诉她唐辛夷断指炼蛊一事,说“催生蛊”一劳永逸,将来都可顺利生产了。
苗素吃惊不已,随后又听赵霁细述详情,再想到唐潇行凶时唐辛夷奋力保护她的情形,感激油然而生,心想:“看不出他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这条命是他救回的,恩有重报,从此可不能亏待了他。”,又想,“我和他本来由长辈强行配婚,彼此都百般不愿,谁知兜兜转转走到了这一步,可见姻缘聚合皆有定数,我自来不图男欢女爱,和谁做夫妻都一样,既已在唐门落户,又欠了他偌大的恩情,今后安身立命,礼无不答,也都是天注定的。”
赵霁别后,唐辛夷过来看孩子,抱着儿子又想抱女儿,两个都爱不释手,苗素瞅着他裹着纱布的左手,心里很不是滋味,主动说:“等我身子好了就去找大夫,兴许能给你重新接一根小指。”
唐辛夷淡淡一笑:“算啦,接好了肯定也比不上原来的,多练练,慢慢就习惯了。”
苗素斟酌一会儿,又说:“我跟赵霁谈过了,,他说以前的事他也有错,不怪你误解,如今恶贼已除,希望你能原谅他的过错,不介意的话以后大家仍是朋友。”
唐辛夷像穿过山崖险滩的溪水,终成微波缓流的平川,心上尘埃尽去,放下虚妄的执着,激烈的爱恨都归于无形,不愿再回顾旧事,一心展望新的生活。静默良久,恝然叹气:“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都是家庭不幸,没舒心享受过骨肉亲情,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想好好抚养他们,让他们幸福快乐地长大,你愿意帮我吗?”
这些话戳到苗素痛处,她心硬冷酷,但经历了生产时的磨难,能不珍惜这对拼死得来的儿女?况且蓝奉蝶的教化已让她认清了自身的性格缺陷,这缺陷正源于父母的失职,她也不想让后代蹈其覆辙。
“嗯。”
她眼圈一红,用力点了点头,伸手要过手舞足蹈的女儿,轻柔地抱在怀里细细端详。主妇来送汤水,见这一家和乐的温馨场景,凑趣道:“这小姐生得和唐官人一模一样,长大后肯定是个美人。”
唐辛夷也这么认为,顺口笑问:“大婶,你觉得犬子像我吗?”
主妇伶俐接话:“少爷眉眼像唐夫人,天生一副聪明相,都说儿子像娘有出息,今后定能光宗耀祖,让您二位有享不尽的福。”
夫妻俩都被逗笑了,视线不经意地交汇,温暖安定的感觉如涓涓细流淌进了彼此的心田。
辽军在瓦桥关外神秘溃退,对周国来说是趁胜追击的绝好机会,可是全军只得到按兵不动的指令,白白坐视良机逝去,许多将官憋屈抱憾,纳闷一向英明的主上此番为何当机不断,只有少数亲信重臣了解原因,他们的国君身中剧毒,已在死亡边缘徘徊三日。
商荣没能迈出父母相残的阴影,三日来寸步不离守在帐外,却始终不肯入内看望。周军营地东面有一座高岗,在王帐外举目可见,听近臣们议论,此岗名为“病龙台”,安营时就有人提醒这是不祥之兆,郭荣未曾在意,而今看来凶兆怕要应验了。
陈抟卜卦得一“旅卦”,主鸟焚其巢之像,深信天命的他束手兴叹,晚间将商荣叫到无人处谈话。
“国君今天对我说,他大限将至,必须安排好身后事才能安心瞑目。现今太子年幼,朝中又无万全之人可以依托,若权戚趁机干政,酿成朋党之祸,国家必会动荡,他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你是他的长子,精明有为年富力强,他希望你能认祖归宗,好将社稷托付于你。”
商荣心中矛盾重重,当时不置可否,陈抟怕他不应,求广德大师帮忙劝导,广德恳请商荣以黎民安康为念,挑起这副重担。
两天后,国君陷入弥留,将文臣武将召至帐前,对官员做出了重大调整。封范质、王溥为丞相,参知枢密院事,封赵匡胤为检校太尉兼宋州节度使,封魏仁浦为中书侍郎、平章知事。分散这几位首辅大臣的权力,让他们相互监督制衡,以便平稳度过皇权交替的特殊时期。
群臣来之前听说国君有要事宣布,赵匡胤领受官职后,一个秀丽挺拔的少年出现在王帐前,太监古兴安再次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迩安远至,敷天怀向化之心,道一风同,率土凛来庭之义,惟尊亲之戴、世笃忠贞。斯带砺之盟、庆延苗裔。
朕之长子郭宗范,乃朕与同门师姐商氏所生。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封其为梁王,食邑十万户,加封摄政王,领太尉衔,待朕千秋后辅佐太子登基继位,总理朝政,百官当竭忠用命,勿负朕望。钦此。”
“郭宗范”是郭荣为商荣新赐的名字,昨日听医者们说郭荣至多还有两日寿命,不容犹豫的局势面前,商荣到底放下心结,以大义优先,同意接受生父重托。
众臣个个惊罕,郭荣验亲以来,商荣皇子的身份便在军中传开,获爵是意料之内,但是这册封内容太过隆重,圣旨排头一句分明是册立太子的规格,封号梁王,是要以京畿要地为其封地,再加封摄政王,领太尉衔,将朝政兵权都集于一身,等于架空新帝,独揽国政,与直接禅位有何区别?
郭荣颁旨完毕,遣散众人,将商荣召入王帐。几天不见,风华正茂的年轻君王被剧毒摧残得鹄面鸟形,身上皮肤都转为黑灰色,眼珠灰白无神,头发枯黄脱落,眉毛也几乎掉光了,像一块饱受蹂躏的破布,不忍卒睹。
“荣儿,你过来。”
他用沙哑虚弱的声音召唤,只这一声就已使出全力。
商荣伤到麻木的心又刺进一根荆棘,在古兴安和赵霁的央求下慢慢走过去俯身跪倒在龙榻前。
郭荣挥手让余人都出去,这是父子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静心交谈,这几日他深思熟虑地规划,编选了最精炼的话语向儿子传递心意。天伦之情今生无分,不提也罢,却必须让商荣知晓他的遗愿。
“荣儿,听大师兄说,你六岁才正式拜入师门。为父拜师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那时天下大乱,烽火连天,神州大地满目疮痍,民不聊生。为父记事起便观此情景,深感百姓之苦,国家之痛,于是立志平定乱世,统一山河,使天下苍生都能安居乐业。为父一生都为这一志向奋斗,也因此放弃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辜负了很多重要的人,包括你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父何尝愿做负心人?可是自古公私难两全,比起人间大义,个人的得失微不足道,为父心中有愧,却不后悔。”
一个受到献身热情鼓舞的人才能创造出伟大的事业,昂昂独负青云志,下看金玉不如泥,当为信念负重前行时,必然有所舍弃,放弃作为平凡人的幸福,背叛私情小义,当然会招来误解和怨恨,这些苦衷局外人如何能懂?
古来圣贤皆寂寞,他是寂寞之中第一人。
商荣深受触动,平定乱世也是他的抱负,却在私怨中轻易迷失,而这个被他视为“背信弃义”的男人毕生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无私无畏地贯彻理想,其宏规大度,可与日月同辉。
郭荣歇息好一阵方蓄上力气,继续说:“为父原以为至少能在位三十年,前十年统一南北,又十年存养百姓,再用十年开创贞观之治那样的升平盛世。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愿望只好交由你来实现了。你的弟弟郭宗训年纪太小,恐受他母亲摆布,你看看能辅佐便辅佐,如不能,等根基稳固就废了他自立为帝。你和赵霁的事由你们自处,若今后无子嗣,可在你几位兄弟里选择继承人。为父还有三项嘱托你务必记牢,第一、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第二、对民间轻徭薄赋;第三、我死后丧事一律从简,灵柩归葬皇陵,陵墓务必俭素,不用石柱、石人、石兽、不修地宫,不要守陵宫人,下葬时只用瓦棺纸衣。”
三条遗嘱,无不仁心幽远,兼爱兆民,商荣含泪点头,又依他吩咐取来旁边几案上的行军作战图。郭荣指着图上画出的红线说:“这条线上所辖的幽、蓟、瀛、莫、涿、檀、顺、云、儒、妫、武、新、蔚、应、寰、朔,共十六州,所处地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屯田牧马两者兼可,乃北边重藩,自古就是我华夏民族抗拒北方夷狄的天然屏障。被石敬瑭那个匹夫卖给了辽国,从此北部边防无险可守,胡人铁骑随时能长驱直入,一昼夜即可饮马黄河。为父此次出征告捷,原想趁势收复幽云十六州,可惜天不假年,功败垂成,此系我中原王朝的重责,你有生之年当尽力完成。”
说到这儿,他已油尽灯枯,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依依不舍地注视商荣。
“你能叫我一声父亲吗?”
诉尽宏愿,情感回归朴素,这个他心心念念近二十年的孩子承载着他初为人父时的喜悦、抱憾将归时寄托,父子缘浅,至少想在临终之际收获团圆,为自身求一分欣慰。
商荣懊悔痛疚,泪如雨下地握住郭荣右手,忍住哽咽殷殷呼唤:“爹……”
是夜,一代明君郭荣溘然长逝,享年三十九岁。一夜间三军缟素,哭声震天,远近百姓得知噩耗莫不哭号,焚烧纸钱的烟尘遮蔽天空,白昼昏黑如夜。这些边地居民本来期待皇帝赶走辽军,带领他们摆脱契丹人的压迫,岂知天妒英才,光复北疆的大业终是梦了。
郭荣驾崩次日,诸天教教徒们护送蓝奉蝶的灵柩离开,穆天池在棺材前守了七天七日,回想当年的一笑倾国,坐观眼前的孤灯寒棺,匆匆十余载只在弹指一挥间,仿佛目睹一朵美丽的昙花,即开即灭。
缘来如花放,缘去如花落,佛祖松开拈花的手指,轻轻点破愚人的薄梦。
他从伤心欲绝到痛定思痛,最终大彻大悟,这日清晨不告而别,留下鬼头刀和一卷黑发。广德明白徒弟已然了却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