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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家并非勘破红尘,是怕自己忍不住来杀我,你对我怨恨极深,心中一直藏着弑父的恶念。”
无人知晓的隐秘被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如同撕裂一道小心包扎的伤口,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千辛万苦用佛法克制住的嗔恨倾巢而出,唐海月感觉它们像饥饿的跳蚤爬满身体,摧心裂肝的痛痒令他发疯,像一只囚禁多时的厉鬼一把撕烂破损的画皮。
“对!我是想杀你没错,可你又何尝不该死?自从娶了那个女人以后,你眼里就再没有我和辛夷,不停协助那女人虐待作践我们,让我们过得生不如死!我恨你,我恨你!”
在家的那些年,卢氏对兄弟二人滥发淫威,花样百出地折磨侮辱他们。身为长兄的唐海月一面顾全大体一面保护幼弟,所受的痛苦自然多出十倍。长期忍辱偷生,心智难免在绝望腐蚀下畸变,他心中常常分裂出一个凶狠暴戾的自我,向凌虐他的人挥舞屠刀。
当弟弟唐辛夷误杀卢氏养子,被唐震宣判极刑后,这种分裂到了触发边缘,那晚他揣着几百种最毒辣的暗器在唐震的卧室外守了一夜,彻夜天人交战,死去活来,最终没有踏出大逆不道的一步。
苦海无边,只有佛门是他的岸,在这里才能追寻最彻底的救赎,既能摆脱黑暗的家庭生活,又能免受恶欲侵蚀,不步父亲的后尘。
三年苦修,的确治愈了他的心灵,无欲无求的生活给予他足够的踏实和安全感,他以为自己已将嗔恨连根拔除,不曾想一与仇人面对,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
“听到你的死讯,我一点都不难过,你这种人根本死有余辜,我还遗憾没能亲手杀掉你和那个恶婆娘,把你们的尸体剁碎了喂狗!”
他像一朵张牙舞爪的毒焰,拼了命地向周围播散自己的痛苦,灵堂上的蜡烛接收到这股炽烈的杀气,烛火一齐跃高数倍,发出呲呲地蛇嘶般的鸣响,惨白的光似乎融化一切。
唐震志得意满地冷笑:“所以你终于现出原形了,似你这等罪恶滔天的人哪配侍奉佛祖,让为父送你去适合你的地方吧。”
他背后的空间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呈现冰饕雪虐的地狱,忤逆不孝的罪人正在寒风中受苦,他们的身体长满丑恶的疱疮,与坚冰融为一体,整个人连皮带骨地迸裂成数百块,酷似青红色的花瓣,在凄惨万状的嚎哭中起伏摇摆。
唐震舞动袍袖,地狱的寒冰化作千百枚暗器扑来,劲风过处,烛火都被斩首。
父要子亡,不亡不孝。
可我怎能忍受做你的儿子?任何人都可以取我性命,唯独你不行!
千仇万恨让唐海月化身修罗,双手招展,放出全部暗器,同样威风凛凛,气势恢宏。两股力量迎面碰撞,冰雪竟一一击碎钢铁,地狱的虐风顷刻吞噬了所有事物。
极寒彻骨,唐海月的身体像爆裂的玻璃迸成花瓣状的碎片,内脏也裂成一朵朵青红的冰花,可怕的是他的感官没有消失,将这极致的痛苦延续到时间尽头。
雾暗云深,浊淖千回,赵霁踩着泥泞飞跑,稍一停滞就会陷进去。
他围绕这雾气沉暝的黑沼泽跑了上百圈,仍找不都出路,心情已非常慌促。想不到羊胜的惑心术竟到了凭空造景,无所不能的地步,要摆脱这逼真的幻象,是不是也须借助神力?
不,不对,姓羊的只是凡人,人力所为的东西不可能尽善尽美,就像提婆湿的血煞功,找出破绽就能攻破。
算来这已是他第二次见识羊胜的惑心术,头一次是在汉水渡口操纵王材自尽,冷静回忆,精确对比各处细节后,他发现了相同点。
每次先出现异常的,都是羊胜的眼睛。
羊胜其貌不扬,但那双精光毕露的眼珠却有别于常人,他不像内家好手,眼神如此锐利,定是施术的关键。
但此刻查获这点也没用,得先设法揪出藏在幻象后的贼人才能有的放矢。
等等,既然眼前的景物都是惑心术造出来的幻觉,那我停下也未必真会陷入沼泽里淹死,不如试试与幻觉对抗,也许意志强过羊胜,就能改变现状。
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冒险停步,任由淤泥吞噬双脚,紧闭双眼,努力将周围想象成陆地。
当他有意识的展开反抗,幻境里冒出更多恐怖的元素,长愈三尺的蜈蚣爬上他的双腿,数百只触手挠得他麻痒难当,额头顶着巨大肉瘤的乌鸦群飞来啄食他的皮肉,长长的钩喙直接凿进骨头。
这些或许都是敌人镇压的伎俩。
赵霁咬牙强忍,坚持用脑力化解这些危险,把蜈蚣想象成稻草,把乌鸦想象成纸片,用虚构出的火焚烧它们。
他脑子灵活,想象力最是丰富,常常能栩栩如生编撰谎话,用在这样的考验上就是罗锅躺碾槽,正合适。
体温渐渐升高,血光转为火星,凶猛的毒虫恶禽扭动着燃烧殆尽,泥水蒸发,露出一大块干燥的空地,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也全部完好如初。
赵霁大喜,他找对了破敌的方向,所谓惑心其实是种催眠,不被牵着鼻子走就能战胜他。
他正准备再试一次,看能否将这个幻境全盘推翻。这时一个人慢慢穿云度雾走来,他只看轮廓就认出对方,千欢万喜奔上去。
“商荣,我知道怎么对付羊胜了!”
迎接他的是狠辣的剑锋,商荣神情僵硬,已被惑心术所制。
“醒醒,是我呀!”
赵霁一边慌张躲避一边大声呼唤,商荣的进攻却一招更比一招凌厉,全部瞄准致命要害,比职业杀手更冷酷精准。
得先制住他!
赵霁拔剑反击,两朵剑光密不透风地舞到了一处,铿锵之音彰显杀伐,不是进退有度的切磋,是你死我活的搏杀。
赵霁一开始就紧张得喘不过气,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商荣的对手。
忐忑地对攻数回合,情况出乎意料,商荣大概神智受控,武功也被压制,顶多发挥了一半功力,赵霁全力出击竟稳稳占据了上风。
他士气大振,连环出招将对方的剑逼入死角,顺步翔动,翻身劈斩,一记“拨草寻蛇”击落对方兵器。
可是这还远远不行,商荣继续徒手拼斗,不容他靠近,也不容他退逃。
“商荣,你醒醒!”
赵霁不得不继续持剑自卫,火急火燎地叫喊着,犹若绑在石磨上被人不停鞭打的驴,没办法停止。
商荣比他干脆百倍,一上阵就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不久将他逼到沼泽边。
赵霁万般小心也躲不过疯魔似的逼杀,招式不过凝滞了一霎,商荣就直挺挺撞上来,灵犀剑噗嗤插入他的左肩,血水马上顺着剑身上的血槽流向剑柄。
“商荣!”
中剑的人无知无觉,握剑者失声惨呼。
赵霁觉得这一剑正插在自己心窝里,生生剜掉了一块肉,第一念头就是拔出宝剑为他止血疗伤。
他的动作又慢了一步,商荣受伤后毫不停顿,猛然朝前挺进,长剑穿透肩膀,杀灭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双铁钳般的手牢牢卡住赵霁的脖子,登时扼断他的呼吸。
挣扎无效,痛苦的表情和哀求的眼神对方也视而不见,要活命,他只能将宝剑划向商荣的胸腔,劈开心脏,一命换一命。
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他甚至来不及问自己该怎么办便做出选择。
手心脱离剑柄,撤去周身力道,任凭凶手将自己献给死神。
你救过我那么多次,这条命只当还给你吧。
可惜,最后没能再看一眼你的笑脸。
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
商荣全部力气都压在赵霁身上,赵霁一撤力,二人的身体失去支撑,一起跌入沼泽,污水在翻出几个气泡后归于平静。
一双奸笑的眼睛一直在幻象后欣赏这幕惨相,并从中启发了新的恶念。
冰雪盖地,漫漫无际,黑沉沉的天幕直压头顶,倾倒一筐筐巴掌大的雪片,寒风一卷,但见万顷银涛狂飞乱涌,视线只能延伸到数尺之外。
商荣已放弃寻找出路,落入幻境后,他最大的感触是惊异。
雪天旷野,寒风割面,身处其中,一些新鲜的感觉仿佛顶开岩石的植物勃然萌芽,长出无助的枝桠、恐慌的叶片。
明明经历过比这险恶得多的环境,为什么会害怕,紧握劚玉如泥的宝剑,却像个柔筋脆骨的婴儿。
婴儿?
奇特的感应撞击心扉,他的身体还保留着记忆形成以前接收的讯息,出生之日的险况一直烙印在意识深处,能够感知,无法解析。
他以为这也是惑心术作祟,仗剑四顾,用愤怒的叫喊抗击风雪。
“羊胜,有种堂堂正正出来较量,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
三声喊罢,挑战收到回应,脚底乍然钻出一道喷泉似的金光,也是一把吹毛利刃。
商荣敏捷跳闪,来人的身影披霜被雪,却是他十分熟悉的。
“赵霁?”
“商荣。”
少年柔和的脸上挂着陌生的冷笑,像往润滑的羊脂玉上硬嵌了一块生铁,接着施放冷酷犷狠的杀招。
“你中了惑心术?!”
商荣跳跃闪避,但赵霁表情自然,明显有别于于那些傀儡。
“你看我像被、操控的样子吗?羊胜只是解放了我的内心,让我能够尽情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
“杀了你!”
赵霁放肆狂笑,新生的杀气好似刚成熟的烈酒,辛辣尖锐,那擅于调侃、抬杠、撒娇,说俏皮话的柔软双唇里吐出了刀片般的怨毒。
“被你打骂羞辱,当成狗来使唤,这些年我早受够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出剑狂躁,不让对方有生路,也不给自己留余地,商荣尽力躲避,疑惑像雪花密舞。
这小子的行动真的发自本心?
回忆相处的情景,自己好像确实做过很多过分的事,记不清打了他多少耳光,骂过多少难听的话,日久天长,谁都有可能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此刻才将心比心,为时已晚。看赵霁这架势也是至死方休,商荣又气愤又懊悔,宛如站在车轮上的蚂蚁,不知该左还是该右,而犹豫不决的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臭小子!你给我醒醒!”
“哈哈,你再废话也没用,我现在清醒得很!”
“你就这么恨我!?”
“正是!”
为突显恨意,赵霁狠招叠出,道道金光接连擦过商荣的身体,削破衣衫,割断发丝。
急功近利的打法反而让商荣找到疑点,那就是灵犀剑流溢的剑光。
相思、灵犀双剑与持剑者心灵相通,若二人互为仇雠,剑芒便会黯淡失辉。
他这么恨我,宝剑怎会继续放光?
商荣脸上掠过雪浪,手腕急转,毫不留情地一剑穿胸,将赵霁钉死在雪地上。拔剑时,伤口飞出万千黑色血珠,纷纷扬扬向天空飘舞,随后扩散成燃烧的火焰,千里冰原全化乌有。
幻境破灭,商荣回到院子里,跟前仰躺的尸体是一名诸天教教徒,手里握着的只是一把寻常利剑。
他扭头看见穆天池和唐海月倒伏在不远处,忙上前查看,二人一个浑身火热,一个遍体冰凉,所幸都还有气。
看来他们已被惑心术所害,赵霁又到哪里去了?
他跑出院子寻找,在院墙外的荷塘边找到打斗的痕迹,拨开一丛丛肥大的荷叶,便看到已经昏死的少年,他半截身体埋在淤泥里,只颈部以上露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