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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玉杯里注满美酒,食指轻弹,酒杯稳稳地朝苗景平飞过去,齐沿的酒浆一点未撒。
这明显是在炫耀身手,苗景接住酒杯随手一泼,酒液似半个银环凌空飞回,落在桌上另一只空酒杯里,也是一滴不漏。
郭荣苦笑:“贵客登门却不肯落座,不愿喝酒,叫小王如何自处呢?”
对上他,苗景的耐心就是一根细线,一扯即断,冲口骂道:“姓柴的,你少跟我装疯卖傻,我今天就是来拿人的,识相的乖乖跟我去苗疆走一趟,别逼我动手!”
郭荣原想苗景好歹是堂堂大派掌门,说话办事总该留一线尊重,看他泼皮流氓似的,没分没寸地撕破脸,也不禁犯了难:自己现今身份特殊,一言一行事干国体,处处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岂能跟这江湖汉子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绯闻搅缠?
强撑笑意道:“苗兄滴酒未沾竟已醉话连篇,想是受了暑热,头脑不清,不如择日再聚,小王先告辞了。”
苗景怎肯放人,两边袖口齐蓁蓁飞出两条金链,链头连着菱形金镖,灵蛇出洞般交叉刺向郭荣。
郭荣如流烟?舞钻出锁链间快速合闭的缝隙,那两条链子既有蛇形又具蛇性,追着他满室飞奔,他躲不掉便以进为退,以摘取暗器的手法回身拿住蛇链的七寸,不料那链子上布满毛栗似的尖刺,一下子在他手心扎出好几个小孔。
“哼,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苗景眉飞色悦,他在链子上涂了迷|药,见血生效,这下姓柴的该束手就擒了。
谁知郭荣中毒后仍有余力,抓住锁链双手后扬,两股怒涛激流般的力道顺着链条冲锋上前,将苗景抛离地面,撞向高高的屋顶。
苗景双腿勾住房梁,使劲与他抢夺双链,惊疑喝问:“这‘纸醉金迷散’怎会对你无效?”
郭荣仍惠风和畅地微笑:“这也得感谢那位报讯人。”
“他事先给了你解药?”
苗景愈发惶惑,纸醉金迷散是几年前一位西域巫师赠与他的,中原地区无人使用,究竟是哪里来的对头一再坏事,假如心存恶意,日后必对天枢门构成重大威胁。
“那人是谁!?”
“呵呵,这个恕小王不便相告。”
“岂有此理!”
苗景火烧爆竹炸上天,松开房梁身体似旋风回旋,两根金链扭成麻花,郭荣被迫撒手,只见金光弥天盖地,锁链已结成一根丈八蛇矛,烈风淫雨似地袭来。
“苗兄一再戏弄小王,小王也只好失礼了。”
郭荣劝不住这浑人,转而诉诸武力,拔剑与苗景堵斗,二人都是名门宗师,一个长矛电射威若雷奔,一个剑芒喷吐如雪卷浪,从东打到西,从南斗到北,可惜一间华屋精舍被打得百孔千疮,将一室金玉文玩毁做瓦砾碎片。
楼下人担惊受怕,唯恐郭荣有失,亲兵们本想冒着杀头的风险前来查看,猛听得郭荣高声喝喊:“苗兄,你我之间本无冤仇,何必闹到如此地步?”
人们从声音判断郭荣还安然无恙,继续捏汗静候。
楼上郭荣的剑已架在苗景脖子上,至此真有点气恼,怨这人鲁莽蠢钝,不顾惜自己颜面,更连累旁人一块儿丢脸,这个旁人包括蓝奉蝶。
“你就不想想你的意愿若真达成了,当事人会有多尴尬?传出去,只会害对方变成江湖笑柄!”
苗景被爱恋冲昏头脑,反觉得郭荣在狡辩,切齿恨道:“你怎不指名道姓?连小蝶的名字都不敢提了?还说自己问心无愧,我看你其实心虚得很!”
郭荣从不盲目结怨,只得为这甘撞南墙的人透支耐性。
“我和蓝教主本是好友,就因为你和另外一些无稽之人不停造次,导致我们连见面都难堪,苗兄,你真为蓝教主着想就停止这种小儿般的闹剧,我们都已是为人父母的人,行动理应以身作则,而不是让儿女们跟着蒙羞。”
气头上的苗景没听懂他的暗示,怫然大怒道:“好你个姓柴的,世人都夸你重情重义,岂知竟是这等忘恩负心之徒。小蝶对你痴心一片,当年你身中剧毒,他为了救你,不惜把毒素导引到自己体内,在床上整整僵卧了三个月,连他师父都说他这一病起码折损十年阳寿,你竟把这当成过往云烟!”
郭荣脸色由青转红,躁恼辩解:“蓝教主的恩德我一日未敢忘怀,他若有求于我,我必定赴汤蹈火。”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去见他?这些年他想你想得有多苦,你怎么忍心让他受煎熬?”
“我……”
“小蝶的容貌才干性情都无可挑剔,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求着他多看一眼都不能够,你是哪辈子修来的造化,轻而易举占据他的心,还将他视若无物?若不是为着小蝶,我一早便杀了你!”
苗景以己度人,自己把蓝奉蝶当宝贝,就觉得他理当被全天下珍视;自己神魂颠倒百般痴迷,就觉得其他人也该如此。若有例外,不是铁石心肠就是惺惺作态,郭荣两者兼有,因此是世间最可气可恨之人。
郭荣不敢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这种话,但真实想法与此相去不远。他也是痴情之人,也常为情所苦,并非不能将心比心。可自古恩易报,情难偿,别说他本不好南风,哪怕蓝奉蝶是女儿身,他也未必会动心。现在苗景这蠢货想像驯牲口似的给他套上鞍辔牵去上供,他焉能配合?
正是棘手,远处笛声飞扬,宛如天籁,洒做濛濛细雨滋润了灼热的大地。
郭苗二人都听出吹笛人是谁,苗景狂喜不已,当下弃了眼前的乱阵,飞身跃出窗外,回到小舢船上,双桨并举,划水如飞,须臾驰到江心。
静影浮光的江面上飘着一叶扁舟,舟上玉人丰神绝世,容光照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造物主的钟灵毓秀。
苗景目眩神迷,欢腾如飞,静静地屏息聆听,等笛声终了才轻快地跳上那艘小舟,缩在船尾不敢妄动,生怕一靠近就会让对方染了尘垢。
“小蝶。”
“苗门主,你闹够了吗?”
回应他的是冷冰冰的诘问,苗景的心像升空的烟火跌入死灰,萎靡地颓坐下去。
“小蝶,我想帮你,你心里记挂着姓柴的,我想带他来见你。”
蓝奉蝶否决得极为干脆:“就算你带他来,我也不会见他。”
“为什么?”
并不漫长的沉默,却像转了几道轮回,每一道都不得善终。
终于,蓝奉蝶抬手指一指一旁的江面:“你看那是什么?”
潋滟江波上倒映着一只斗大的冰轮,光彩溢目,灵动多娇。
“水中的月亮亦真亦幻,惹人神往,相传李白正因水中捞月而亡。不切实际的欲念就像这水中月,一味贪恋执着,只会将自己推入绝境。”
苗景最不忍见他消沉凄伤,心如刀割道:“可你依然放不下他,不是么?”
蓝奉蝶淡淡一笑,伤感宛若雪花落水,归于无形。
“放不下又如何?有缘即会,缘尽则散,渺渺红尘,不外如是。”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年少时的轻狂,当时以为自己有大把光阴可以挥霍,错一次大不了重头来过。未曾想入情劫如堕无间狱,心一动便覆水难收,终究是迷了津渡。如今虽不是百年身,意志也在一次次回首断肠中消磨殆尽,往事不可追,至少不要一错再错。
“既不愿再相见,何不干脆忘了他?”
苗景忽然扬手抛出一件事物,正好击中洵洵潺动的江月,哗啦啦炸出一层青烟,烟雾盖住水中的月影,一串火束飞向天际,随即爆破出满天金银相间的火星,恰似美丽的焰火,陆离闪烁。
卑微的男人鼓起勇气靠近,单膝跪倒在心上人跟前,忳挚地目光望穿了过去十余载的岁月,停靠在怦然心动的原点。 “别再看月亮虚无缥缈的倒影,你身边明明还有灿烂的银河。”
星汉空如此,宁知心有忆,只要你一句话,我甘愿化身流星为你照亮黑夜,粉身碎骨,无怨无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同情和爱情,一字之差谬之千里,蓝奉蝶难掩嘲讽地闭目轻笑:“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苗景如饮剧毒,无限痛苦地哀叹:“小蝶,我对你比那姓柴的好一万倍,除了你,此生我再未爱过别人,你为何不肯给我机会?”
蓝奉蝶像一座不可开凿的冰川,只送给他绝望。
“自命风流的苗门主居然会在这种事上犯糊涂?世上最不公平的就是情字,心心相印只是凤毛麟角,更多的是阴差阳错,求而不得。”
“……我真的一时一刻都未令你感动过?”
“没有。”
利落一剑,劈得苗景肝肠寸断,刹那间名望、财富、妻儿都成了粪土,得不到眼前这个人的爱,他就是一无所有的乞丐。
这时船边一人破水而出,一双铁爪犹如罗刹出山,狼猛蜂毒地突袭蓝奉蝶,正是苗素。
她先前口含麦秆,潜水游至小船边,躲在水下偷听父亲和蓝奉蝶谈话,当听到苗景跪地哀求只换来蓝奉蝶的冷酷羞辱,她立时气个发昏,拼死也要杀了这个迷惑父亲的祸水。
凭她目前的能力,要杀蓝奉蝶就是自不量力,一连三招,招招受挫,接着便被苗景制住。
“素素!不得无礼!”
苗景没想到女儿会追来襄阳捣乱,羞窘焦急,背过身用力按住她。
苗素身体动不了,嘴皮子一刻不停,像一部疯狂的投石机,将有生以来听过的脏话狠话连贯不歇地砸向蓝奉蝶。
苗景怒冲冲捂住她的嘴,斥道:“你这丫头失心疯了吗?看我回头怎么罚你!”
蓝奉蝶早知苗素躲在船下,她这个反应也是他早有预见的,冷嗤道:“你凭什么罚她,没有她你已然闯出大祸了。苗门主,老天对你够厚了,给你荣华富贵,锦绣皮囊,还把这么聪明孝顺的女儿赐给你,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苗景想起郭荣适才“令儿女蒙羞”的说辞,惊声质问苗素:“素素,是你向郭荣告的密?”
苗素愤懑反问:“我不提前通知他,整个天枢门都会被你毁掉!你为了蓝奉蝶连家都不要了么?”
苗景愧怍无地,强撑着父亲的尊严说:“大人的事轮不到你小孩子来管。”
“你以为我愿意掺和这些破事!”
苗素厉声尖叫着,眉眼都变了样,指着蓝奉蝶,心里的怨毒足够毒死一江的鱼。
“我杀这个人,不是为了给家里那些女人抱不平,也不是替你犯委屈,我是太不甘心了!你那样低三下四讨好,直把他捧到了天上,他却连一句中听的话都不给你,为什么我的爹爹要这么下贱地为一个男人着迷?为什么你为了他将我们所有人弃之不顾?有你这样的父亲,我只感到耻辱!”
苗素生在三妻四妾的家庭,父亲招蜂引蝶,朝秦暮楚她都不当回事,也把母辈们的争风吃醋视作无聊。但这次,父亲的做法刺伤了她唯一的却是致命的弱点自尊。
她从小知道自己是强者,强大衍生骄傲也隐藏脆弱,不能容忍轻视、忽略,不能忍受在重要的人心目中屈居次要。
苗景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触了女儿的逆鳞,他把苗素当做掌上珠,无条件包容她的任性、胡闹,却终没料到有一天这个宝贝女儿会用如此忤逆不孝的话冲他疯狂叫嚣,并且还是在他心爱之人的眼前。
热血上头,巴掌狠狠摔出去。这是他一生当中多个错误行动中危害最烈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