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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的食物爬上床,吃完以后立刻昏睡过去,隔了几日,床边就都是各种食物包装袋和落下来的头发。对待自己尚且是潦草的,更不用说照顾其他人了。
最后收拾完啤酒罐头,我困极了,她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于是我洗了澡睡在她旁边。她的头发刚刚烫过,发梢有股被药水烧焦的气味。黑暗中她的呼吸非常匀称、宁静,全然没有清醒时的焦虑与不安,像是此刻身体里面的那个她已经被困在了其他什么地方,隔着很远很远。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侧耳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着,像是白天始终没有来过似的。我拿起手机来看,除了房屋中介给我发过两条消息外,就是大奇和胖子的未接来电。微微依然睡着,听到我这边的动静,她朝我翻了个身转过来,睁开眼睛,露出一些抱歉的笑意,然后又闭上了,像是有沉重的东西压在她的眼皮上,我想她也是在挣扎,但是毫无办法。
“好困。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办法睡醒。”她试图解释。
“没关系。”我安慰她。
“不管怎么说,有你在这儿就好多了。”她说。
“你怎么了?”我问她,她有些抗拒似的把脸转过去,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并不催她,只觉得我说出去的话要传到她那儿仿佛要经过非常漫长的时间,翻山越岭的,再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她已经又进入了梦境。
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起床,开始用她的电脑修改我的个人简历,同时继续不着边际地翻阅各种招聘网站上的信息,一页又一页,无穷无尽的。其实在北京美术馆的那份工作也还根本没有来得及辞掉,几乎算是不告而别。最后一天在美术馆工作,我在那儿待到深夜,同事们都走光了,我从静悄悄的大厅穿出来,那儿正在办一个画展,是我很喜欢的一位画家。白天我已经反复地看过每幅画,可是在黑暗里它们又完全变了样,那么安静,像要与我说说梦话,不得不屏气凝神起来。美术馆的旁边有一段铁轨,长久以来我都以为那是废弃了的。可是这天我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却看到树丛后面的铁轨上,有一节货运火车正在经过。它缓慢的速度叫人无法把它与“火车”这个词联系在一起,而且静默得几乎听不到声音,只在前方打出两束黯淡的灯光。我怔怔站着,觉得自己被什么深远的梦境所牵引,几乎迈不出步子去。
这么想着,我转过头去看看微微,她轻轻皱着眉头,侧身摊开手脚,像是在梦里也要疾行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梦境困住了她,她想要甩开的又是什么?
这时我的手机又兀自振动起来,是胖子打来的电话,我轻声接起来。胖子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着说:“老子被保罗的妹妹耍了。”
“怎么了?”
“酒店的人说她退房了,回国去了。”他继续说着。
“保罗先生的事情都办完了?”
“根本没有。她就是半途失踪了,想做甩手掌柜。”他说。
“我不明白,她就这样走了?”
“走了,连个屁都没放,这么个烂摊子算是留给我了。”胖子换了口气说,“我一时之间都缓不过神来,这算怎么回事,你说说,女人的心思谁猜得到。”
他这会儿真算得上是气急败坏,我几乎都插不上话,只听着他连声抱怨。等他好不容易停下来,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听得到他在那儿不耐烦地玩着打火机,喀嗒、喀嗒。
“她或许是太伤心了。”我小声说。
“放屁。这个世界对谁还不都是一样的,谁比谁更脆弱,都是放屁。”他这么吼完了反倒像是泄了气,变成了更伤心的那一个。
“有什么能帮你的么?”
“也没什么,如果有空就常来咖啡馆坐坐吧,好时日不会长久了。”他说完就挂了。我转过头去看看微微,她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吵醒,正坐在床边望着我。于是我把刚刚电话里的内容转述给她,她像是认真在听,但也没有什么表情,不置可否,又与她全然没有关系的样子。只是拿出消炎药膏来涂抹肩膀处正在渐渐愈合的伤口。
我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吃过东西,看看冰箱里剩下的只有些番茄、土豆和鸡蛋,便想着帮她煮碗面条。正是在四合院里吃过的那种番茄打卤面,外面变得非常冷,我们穿着薄寥寥的衣服,几乎都不愿意开窗,我不由得想,大概热腾腾的面条会让她觉得开心些。我蹲在地上剥蒜头,她站在旁边抽烟,看着我,偶尔说两句话。我把番茄与蒜头都炖得更酥烂些,多加了勺糖和麻油。其实这是我之后在北京常常做的,虽然再没有做出那日深夜在四合院里的味道,却也是每每饿极时,最想用来抚慰胃口的食物。趁我盛面条的时候,微微收拾好桌子,摆出两碗筷子。
“我不饿,专门为你煮的。”我说。
“陪我吃一会儿吧。”她说着,拉了把椅子过来让我坐下。
她吃得很慢,专心致志的样子,不时停下来一会儿,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让外面秋天的风吹进来些。有时候把碗往我这儿推一推,问我要不要喝一口汤。我说不要,只是喝着她杯子里的啤酒。两个人在家里吃饭真好,我心想,就像这样不说话也是好的,如果有几颗炸过的花生米,或者是一碟发芽豆的话就会更好些。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她说。
“怎么?”
“梦里有奇怪的力量,把我往阳台下面推。那些在咖啡馆认识的人都坐在阳台上,胖子、老虎、小杰、你。你们都在那儿谈笑风生,看起来那么愉快,招呼我过去与你们一起喝酒。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你们,我努力挣扎,我心里明明白白那儿坐着的不是你们。所以我害怕了,我不知道那股力量要把我推往哪里,于是我开始骂人,骂操你妈的。醒过来,再也不敢睡去。”她说着又点了根烟。
“你抽得太多了。”我说。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把吃剩下的面推到一边,把脚搁到桌上,她还是光脚穿着拖鞋,像是外面四季更迭与她全然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有话想要问我,其实上次见你的时候就想跟你聊聊,却又觉得说来话长,完全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嗯,我听着。”
“我有抑郁症。其实那会儿去北京找你时已经在吃药了,所以这些年间就是一会儿吃药,一会儿停下来。吃药的时候变得稍微好些,但是长期的药物让我心里充满另一种自我厌恶。而停一段时间又总会反复,有时候是连续几天起不了床,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突然头晕恶心。刚开始那会儿还正在与老虎闹分手呢,不免觉得就连活着也变成了非常辛苦的事情。”
“老虎知道么?”
“不知道。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已经快要把他忘记了。”她说,“知道又怎样呢,没有人明白的,我说我病了,可是看起来明明健健康康的。每次复发的时候都很想睡觉,可以睡几天几夜,饿到不行再起来吃点东西。刚才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你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打电话,敲键盘。我心里多难过你也不会知道,既觉得愧疚,又觉得你们的世界,离我不过一步之遥,却迈不进去。”
“我明白。”
“是么?”她看着我,我想她并不相信我真的明白。“其实我这段时间里遇见一个男孩。”
“是什么样的人?”
“比我小一些。他陪着我回家看我妈妈,我们坐在一起包馄饨,他与我妈妈聊天,不时拘谨地摸摸我的头发。晚上他住在我这儿,斜在床上慢慢睡着了,突然惊醒过来,发现我正蜷在那儿反复看《走出非洲》里巡猎的片段。他有些不解,疑惑地望着我,我也没有解释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语言只会带来无穷的误解,我病了的这段时间,再也不指望人与人之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了。”
“近距离的相处常常只会带来伤害。”
“嗯。只有一开始是美好的,有一天清晨,我们沿着河边走,淡淡的迷雾里突然出现一群刚刚从酒吧散场回家的乐手,他们背着琴,搂着女孩,空气里有些甜蜜的气氛,又有香烟的味道。我知道我们同时都被这一幕打动了,但是都因为羞涩而并不说话。我觉得只有这样的时刻是美好的。以后他就开始询问,我就开始躲避。”
“你跟他还在一起么?”
“不在一起了。慢性病人是不适合谈恋爱的。你们看到我在不断换着工作,以为我有多迷惘,对人生有多么大的追求,其实根本不是的。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又复发,来势汹汹的,在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理想都算个屁。”
“嗯。”我听着,想要安慰,却又觉得心里只有完全的认同而已。
“我想起张爱玲对胡兰成说过的话,大致是说我已经忘记你们了,但是我想你们也早就忘记我了。”她说着,朝我笑笑。然后又站起来,趴到窗户边,指着那儿说,“你看,那儿有个小花园。”
于是我们一起望望窗外,又飘起非常细小的雨,花园看起来湿漉漉的,旁边是一座跨过苏州河的桥,有些下班的人在上面匆匆走过。有些人撑着伞,有些人穿着灰色的外套,好像是正打算要走进冬天里去。我们两个几乎睡过整个白天的人,此刻就像是打量着一个与自己全然没有关系的世界。
“外面又降温了。”我说。
“可惜天又要暗了,不然我们可以一起去花园里走走。周围的地方,我几乎哪儿都没有去过。”
“明天白天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走走。”我说着,把手伸给她。
“没关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捏捏我的手,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我。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啊,觉得太辛苦了,简直累坏了。”于是我们又爬上床,我在她的身边躺下,她侧身睡着,隔着窗帘,我们都能够看到外面仅存的天光在渐渐消逝。渐渐地,四肢失去了知觉,我知道梦境就要到来,却不知会是怎样,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尽管微微就在身边均匀地轻声呼吸着,很快我们又在各自的梦境里变成孤立无援的个体。我已经不再于灰茫茫的梦境里辨别方向,有时往前走,有时停一会儿。寂静无声的,没有风,没有人,没有鸟从头顶飞过,护城河的水纹丝不动。我突然不再觉得孤独,我觉得我能够待在那儿,长时间地待在那儿。在那些迷雾之外,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有些微弱的呼吸声,始终在持续着,我能够待在那儿,永远永远地聆听下去。
过了很久,我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翻动橱柜的声音、走路的声音、开窗和关窗的声音。日常世界运转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而我踯躅在迷雾里,竟然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走两步。我竟然因为白昼的到来、梦境被驱散而感到害怕起来。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微微出门去了。外面是另一个阴天,下过雨,也不知道是几点。我起床洗澡,浴巾还是湿的,椅背上耷拉着她脱下来的胸罩,她不像是走远了的样子,但却也不像是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我坐回到床边,房间里有股陌生的洗发香波味道。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小盒念慈庵的薄荷糖,我想要拿一颗,打开的时候却看到里面装着的都是药。药沿着铝箔纸一颗一颗被剪开,我拿起一粒看了看,又放下。把盒子盖拢,放回原处。然后又拿起她放在枕边的书,厚厚一本张爱玲,于是我打开台灯,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