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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父皇去处理朝政。最终被赦免的小刘子从地上爬起来,陪着我在紫禁城中闲逛。我说,“皇上一句戏言,你就怕得要死?”
但是他回答我:“君王没有戏言。”
我以为他说得很对,所以没有向他道歉。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家没有册封的公主。
小刘子希望在动身以前能吃一些点心,喝一壶茶水。我没有同意。我说,“赏罚应该分明。现在由你好吃好喝,岂不是你因罚受赏了!”
小刘子一脸的苦笑。他说,“做主子是不用学的,偏偏是奴才不好当。”
四下里阒寂无声,我跟着小刘子走了半个多时辰,触眼所见,都是红墙黄瓦。惟有日影西斜,反差强烈的侧光,映出紫禁城一片阔大而无声的辉煌。我走着,觉着心中郁郁不乐。真想佯装是在梦中,展开双臂,来一通惊天动地的大呼小叫。
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9)
终于,在一条夹壁小径的拐弯处,我听到了几声小孩子的笑闹声。
声音是从两扇半掩的朱门后传出的。我推门进去,看见院落里一个大头少年率着两个小男孩、两个小姑娘,正在踢踺球,一群小太监在陪着他们玩。大头少年不仅脑袋奇大,脸也肥阔,是那种近似浮肿的蜡黄。看见我们跨进来,他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现出一点点惊讶和迷惑。小刘子好像有一点紧张,拉拉我的衣角,说,“走罢,不要打扰他们了。”我却偏不走,背了手,站在那儿细细地看。这个院落让人想到遥远的南方,植着难得一见的棕榈、椰子、芭蕉,池塘里还养着几只海龟、一条鲨鱼,而在本该耸立假山的地方,却赫然插着一柱从海船上卸下的桅杆。一切都怪兮兮的,藤萝爬过屋檐,苔衣沿着墙根漫上了台阶,孩子的笑声反添了院子的冷清,让人想见这小院的主人是如何的清瘦和孤单。
突然,踺球径直向我飞过来,重重地砸在我的鼻子上,我晃了晃身子,总算没有摔下去。我眼前金星乱冒,而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咯咯格地响起来,我透过泪花,看见红墙黄瓦都在绕着我旋转。我对着那些人走过去,他们的脸上笑意还没退,那个小姑娘还在咯咯做声。我不知道她为甚么会这么开心呢?
我抡开巴掌,骂了一句:“婊子”那张娇嫩的小脸蛋立刻让我的手心发出灼热的痛,我看见她轻盈的身子挟着呼呼的风声,加入了红墙黄瓦的旋转。她触地的时候,却没有发出我期待的轰然一响。我踏上一步,揪住她的前襟把她提起来,她的半边脸颊已经像水蜜桃一般饱满、红艳了,而她的身子在我的手上却像皮影一样没有体积和重量。我满心失望地把她推出去,回头对小刘子说,“走。”
这只是在片刻之间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来不及作出反应。我朝着院门口走去,终于听到身后一声惊惧交加的呐喊:“奴才!”
那个大头少年跌跌撞撞地向我扑来,他的嘴唇在哆嗦,张开的十指也在哆嗦,他想把我吃下去!小刘子扑通一声朝着他的双腿猛跪下去,大叫:“殿下息怒!!”少年的身子被猝不及防地震了一震,他突然向后一仰,嘭地倒在了地上,还滚了几滚,嘴角吐出一串白沫来。小刘子闪电般地扑过去,将大头少年搀扶在怀里。同时,他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奴才该死!殿下恕罪!”
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害有癫痫的少年就是皇太子,而小姑娘、小男孩自然就是正牌的公主、皇子了。
我拔腿想跑,但是那群小太监已经把我围了起来。而院落的女主人,手捻着一串珍珠,出现在了苔色青幽的石阶上。她的确很瘦,但远非是我想像的清瘦和孱弱,相反,她骨骼奇大而坚实,有深色的皮肤和一副钢劲的好牙口。她打量着我太监服下露出的红绣鞋,笑了一笑。
二三
我被关押在一间光线昏暗的小屋里,暂时没有受到任何的体罚。但是那个院落的女主人,单独审讯了小刘子。审讯的详情,小刘子后来一直对我支支吾吾,我也就懒得多问了。但是他告诉了我,那女主人是天启皇帝撂下的妃子,当初魏忠贤差人从琼崖搜来的一个船主的女儿。她不画画,也不抚琴、下棋、做女红,只会跳舞和唱歌。但她的歌声和她说话的口音,都像是海岛上的鸟语,没几个人能听懂,就连念她的姓也是拗口的。她除了个头高大,额头也很突出,而鼻梁则微微塌陷,脸、身子都是黑黑的,是那种被海上的太阳烧伤了、又被雨水反复冲刷出来的,光溜溜的黑,黑得就像精赤发亮的子夜。她的牙齿也很黑,是嚼槟榔嚼黑的。为了省事,先帝特予恩准,宫中上下都称呼她“黑妃”。然而,黑妃的眼珠倒是白多黑少的,白得可怖和神秘,直勾勾看人时,极像刚刚跃窗而入的一头兽。就是这兽味,曾引来我父皇对她一度的好奇和宠爱。不过,父皇很快就少有去她院里串门了。小刘子没有说明原因,但我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奥秘:一个愁肠百结的皇帝,如何能领略用鸟语表达的娇嗔和宽慰!黑妃就长久地病了,即便在先帝一直冷落她的那些年,她也没有这么地虚弱过。渐渐地,她病出了一种病恹恹的美丽来,咳嗽的时候总用帕子捂住嘴唇,仿佛随时都会喀出半口血。但是,父皇对病美人更加没兴趣,因为他就一直被说不出的病折磨着。黑妃发了狠,起了病榻,撩开绣帘,走出了院子,向后宫愿意和她说话的每一个人,学习宫中的口音。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是和她同样失宠的妃子,还有头发花白的老宫女,刷洗马桶的健妇,尚膳监的小公公……她在艰苦的对话练习中,矫正了自己发音的口型,也把后宫的秘闻、帝后的房帏,以及芝麻一般又多又碎的家长里短,都装满了一肚皮。然而,当她已能用宫中的口音,跟百舌鸟一样和人拉家常时,她却再也没见过皇帝的影子了。于是,她院门大开,把太子、皇子、公主都纳为了这儿的常客。当孩子们在院里吵吵嚷嚷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满怀乡愁,向自己哼一哼琼崖的小调;向自己说话。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10)
现在,她无意中洞悉了皇帝的一个秘密,但她缄口不语。
夕阳的侧光落在纸糊的窗格上,把关押我的小屋映成了一张发黄的旧图片。线条生硬的木几、木椅、木床,都在那一小会儿里显出了温暖和柔软。木几上放着一只没有插花的瓷瓶,瓷瓶上方挂着一幅画,画着一丛没有须根的兰花。兰花边上还题着许多潦草的字,光线太暗看不清。
我感到了饥饿。中午和父皇吃的那顿饭,太精致太细软,也太不结实了。于是,我大叫:“拿吃的来!”
门外的锁响动了一下,又没有了声音。我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一个囚犯。我不知道将受到甚么样的处置,但我不愿束手无策地让别人来宰割。我想到了父皇,嘴里却发出一声冷冷的笑。我觉得父皇离我很遥远,中间还隔着说不清的迷雾疑团。我没有叫过他“父皇”,而“父皇”似乎也不等同于“父亲”。况且,对于长成于木樨地的朱朱来说,要不要父亲,并没有两样。即使母亲,也只是永远躺在床上沐浴桂香的一张苍白的脸。
我打定主意,伺机破窗逃离。我已经把紫禁城之行,只当成是游戏了一回的地方。黑夜的降临,使我充满了希望。我相信,梦游症会帮助我,像驾着一阵莫名其妙的风,一吹而去。
我提起那只瓷瓶,在木几的棱角上使劲一搁,“咣当”一声碎响,我手里只剩下一个充满尖角的瓶颈,正是一件可以杀人见血的凶器。然后,为防不测,我铺好了被子,做好了床上有人熟睡的伪装,自己却钻到了床下,静静地等候着梦寐的降临。
但是由于兴奋,或者,是由于过度的冷静,我迟迟没有睡着。小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听见外边在下雨,风和树叶扑打着窗户,就像心事浩茫的叹息。是的,我一点都没有害怕。我对自己即将付诸的行动,既无内疚,也无遗憾。我打了公主,冒犯了太子,这没有甚么了不起。以木樨地的眼光来看,公主、太子都不过是些二三流的角色。我从不怀疑,自己是木樨地未来的主人。那个从五里云端坠下来的男人,我的倦容满面的父皇,并没有给我带来光荣,也无所谓带来失意。我握紧瓶颈,想到就要回到那片熟悉的飘荡着桂香的园林,心中升起了一点酸滋滋的温情。
这时,门吱地一声开了,匆匆脚步和衣衫掀动的冷风刮地而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在红色灯笼的映照下,我看见两个人对着那张空床,交换着困惑的眼神。我一跃而起,用瓶颈朝着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狠狠地戳去。
但是,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扭住了,同时一道寒气逼到了我的咽喉:那是一柄冷冷的斧头。
“朱朱!”父皇的声音中含着说不出的惊怒。
我哼了—声,并不说话。那柄斧头,还在很不舒服地托着我的下巴。
我以冷漠,和这个可能是我父亲的帝国皇帝对峙着。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父皇森然笑道,“所有的人,包括小丫鬟,小毛头,小太监,小猫,小狗,都比我想像的更阴沉,更狠辣啊。”
我也笑了一笑,“陛下,还包括那个挨了我耳刮子的小姑娘吗?”
“你知道自己打了谁?——你打了昭仁公主殿下。”
“那么我是谁呢?”我在红得发黑的灯火里,用自己的眼睛直视着父皇的眼睛:“我为甚么会到这儿来?”
父皇把头扭向一侧。扭向了墙壁上扑朔不定的阴影。他发出轻微的切齿之音:“该死。”
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11)
我向地下一跪:“陛下,那就让朱朱以死来谢昭仁公主罢。”但是,那钢斧托着我的下巴,这一跪,竟没有能跪下去。
父皇仍然没看我。他摆了摆手,语调之间,似有无限的厌烦。他说,“你走罢。”
“谢谢陛下。”
“不,你不用谢朕。”父皇说,“朕知道在你的心中,并没有一点的感激。”
我也不去申辩,推开老刘公公,径直走进屋外的黑暗。
“慢……”
父皇这一声“慢”,极为沙哑和粘滞,就像一只手,在我衣服的后摆上拉了一拉。
父皇和我并肩站在屋檐下。雨还在落着,偶尔一道闪电划过,以那排蓝色的雨帘为前景,我看见远处两座黑黢黢的山影。父皇说,“凭你一个人,还出得了这偌大的紫禁城?昨晚,”他再次压低了嗓音,“这宫中还闹了鬼呢。”
昨晚的情景,在我脑子里复活起来。我说,“陛下,那是两座甚么山?”
“万岁山,还有天堆。”
“天堆是甚么?”
“是堆积的御米。”
我吁出一口气,回忆着我睡在天堆中嗅到的那股温暖的霉味。“谁能吃完这么多的米啊?”
“朕。”
“陛下,你吃不完。”
“吃不完,也得在那儿堆着。”
我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因为,小刘子说,君王无戏言。
万岁山就是民间俗称的煤山,传说这是为天子储备的燃料。至今,我对此仍莫辨真伪。但是那座天堆是确凿无疑的米山。现在,在大清帝国的紫禁城内,在同样的位置已经没有了米山。它被别的人吃掉了。米,总是要被吃掉的。这两座山,一座象征着可能的燃烧,一座则预支着终极的消耗。
我告诉父皇,我就是昨晚大闹紫禁城的女鬼呢。
父皇在近处看着我。在闪电的光照下,他的脸色和双目凝成了铁青色,似乎要在我的脸上找出恶意或者是俏皮。但他甚么也没有看到。
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