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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黑色的猫王却吃得很少,甚至根本不吃。似乎他吞下的那只白色的虎仔已够它消化一辈子。它立在一旁的某个制高点上,看着野猫们惬意地吃喝着皇帝的御膳,咂舌之音就像成千上万的气泡在爆破。然而它的表情是不快活的。虽然它缔造了猫的帝国,在这个帝国中缔造了自己无与伦比的尊严,但是它依然还是阴郁的。它像一个神灵,通过紫禁城的地面,谛听到了遥远大地的动荡之声。
是的,我已经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这只虎猫同体的黑猫看做是一个神灵。尚膳监的大太监曾经请求皇后娘娘同意,用剧毒的鼠药从肉体上彻底绝灭宫中的猫群。皇后娘娘为此悲哀得流下了眼泪。她甚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吩咐,给不懂事的尚膳监太监们一人掌嘴五十下。
在太监们哭天唤娘的呻吟声里,皇后娘娘率领着三千妃嫔媵嫱沐浴净身,在坤宁宫中焚香祈祷,祈愿黑猫的神灵没有受到阉宦罪孽的冲犯,并请求黑猫的神灵护佑大明帝国的皇帝和他的社稷江山。
我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化装成忠勇营的一名太监,随小刘子冒险来到坤宁宫,目睹了祈祷的全部过程。没有礼乐的伴奏,也没有司仪太监的长声吆喝,这种毫不装饰的祈祷朴素到了令人难过的程度。最后我忘记了对这个被册封为万岁的女人有过的蔑视,眼泪从我的眼眶中簌簌地滑落下来,沾湿了我的脸颊和前襟。
周皇后和田、席两位贵妃,都是信亲王府中的旧人,算是父皇的糟糠妻妾了,在她们的身上,父皇表达了自己毫无保留的信赖。不过,若以姿色论,她们在宫中只能排到中平,抑或再上去一点点。我曾轻蔑地问过小刘子,“这三个女人除了绝对的忠诚,还有甚么呢?”他的回答是这样的:“皇后以德懿称圣;田妃以娇弱和棋艺见宠;而席妃的忠厚、端庄,受到后宫所有嫔妃、公公们的敬重。”这个回答,并没有让我满意,他说到的这些皇室妇人的品性,都太高高在上了,高得就像是贴在泥塑脸上的金。
但是,我现在如此之近地看到了,金在剥离,泥在脱落,她们的肉身在痛苦地抽搐:在仪式结束的时候,皇后和田、席二妃钻进了半透明的纱帐之中,忍辱含羞地脱尽素衣白袍,将后臀像山岳般地耸起来,深深地跪伏下去,把自己象征性地献祭给了雄性的猫王。此情此景,三千粉黛,还有我,都禁不住一齐悲泣。古意斑斓的香炉因为承受不住这么多女人的哭声而摇晃了起来,它喷射出的雾气中夹着粉尘与火花,带霉味的香烟让人感到天旋地转。
这次异乎寻常的祈祷显然震动了猫王。接下来的数天里,人们都发现它在更为焦虑地思索着,以致于它威严的宝相都变得枯槁了。很多年之后,我觉得那只黑猫的样子就近似于菩提树下的佛陀,或者十字架上的耶稣。它思考的问题非常的沉重,但并不复杂。这就是,把生和死交给自己,还是交给别人呢? 。。 。。
第五卷 闯入者(25)
直到今天,我们也无法弄清,猫王究竟选择了哪一种方式。
在一场旷日持久的阴雨天之后,我们忽然发现,紫禁城里所有的野猫都不知在甚么时候走掉了。它们追随着自己的君王,朝着某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迁徙而去了。它们给乱糟糟的紫禁城留下了废弃的空巢、杂乱的足迹、刺鼻的气味、脱落的体毛,和谜一般的记忆。
四一
崇祯一十六年的春天终于见深了,院里的槐荫投落在砖地上,跟泼了墨一样的浓了,然而,和来顺儿一块隐遁的父皇,还没有回来的消息。跨越季节的等待,会把一棵树变为枯木,一只蛹变为短命的蛾。为了捱过这漫长而煎心的日子,我只能窝在黑妃的家里,继续听她唠叨天启皇帝的旧事。
那天,黑妃用森森的黑牙,“喀嚓、喀嚓”地咬破了十几个坚硬的核桃。剥去硬壳后,她把核桃喂入我口中。她说,“丫头,看见过人脑的形状吗,都是跟核桃一模一样的……可人跟人的想法,却从来是天差地别的。”
这一天,她的讲述开始于十岁的皇太孙向客奶奶发出的一个疑问上:
“还会有人闯进来杀我吗?”
客奶奶刚给他喂完奶,她拿手背擦了他的嘴,又擦了自己湿湿的*,默然一小会儿,柔声说,“我会护着你,小祖宗。”
皇太孙又问,“那,他连你也要杀呢?”
客奶奶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搂住太孙,紧了紧。这个动作,使太孙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思。但这种沉思是没有结果的,接下来,太孙开始用锋利的斧子,把自己削的所有积木都劈了。他一声不吭,劈了一天一夜,地上扔满了七零八碎的木屑。客奶奶任他劈,也不劝,就坐在一把圈椅里,看着他,喝自己的汤。他累了,饿了,就将他揽过来,把*送进他嘴里,由他吸。他能找到的积木,都劈完了,就把魏忠贤唤来,吩咐把它们都拣到炉膛里烧成灰。魏忠贤说,“多可惜啊,何苦呢?”太孙说,“不过是些木头罢了,有甚么可惜的。”魏忠贤说,“说是木头,可都是城楼、宫阙啊。”太孙老气横秋地一笑,说,“那么多城楼、宫阙,刺客来了,还是没我和客奶奶藏身的地方。”他把魏忠贤和客奶奶拉进书房里,走到梃击案中他藏身的那口大柜前,他说,“知道我躲里边在做甚么吗……我一直在祈求,刺客破开柜子时,我已经不见了。”说罢,太孙滴下了眼泪来。客奶奶抱住他的大脑袋,痛怜道,“噢,小祖宗。”
魏忠贤叹息,“一口木头的柜子,这怎么可能呢?”
我父亲那当时正趴在大案上写字,也不回头,奶声奶气应了一声,“蠢公公!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子能做的事情,偏偏柜子就做不到?”
魏忠贤苦笑,“骂得好。可俺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柜子啊?”
我父亲说,“天上的东西,你偏要在地上寻,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啊?”他蘸了墨,接着写字,不再理睬魏忠贤。魏忠贤拿肥厚的手不停地叩打着脑门,的确是一副蠢相。
有一天(该是多少天之后罢),魏忠贤从小市上回来,眉毛还挂着霜露,他给皇太孙掖回一只褪了色的小布包。布包打开来,是一部又黄又干燥的旧书,散发着秋深处树叶发脆的味道,每一页书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图,客奶奶看得眼睛都花了。但十岁的皇太孙朱由校却凝神静气地读着。读完最后一页,暮雨点点落下来,他把书合上,再仔细看了看书名,是《天工开物?瞽说》。作者的名字曾经是有的,但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刮去了。
黑妃问我,脸上浮着些狡黠的笑,“知道这个书名的意思吗?”
我嗯了嗯,瞎蒙道,“就是天上的工匠才能做的事情罢。”
她说,“也对,不全对……我曾请教过司礼监一个挺有学问的老公公,他给我解释了半天,我都听傻了,就问能不能直白地说成一句话,他就说,‘此书即上天教你怎么做木活。’我又问,那谁读了这书,都能巧夺天工了?他就小娘们似地扑哧一笑,说,‘那还要天子做甚么!天启神示,世上几人能听懂?’你不觉得,当初懵懵懂懂的事情,现在已经雪亮了么?”
我没有吭声。我在暮春的青葱暮色中,看见了我父亲的哥哥、那个最终成为天启皇帝的大头少年,提着斧子,在对着一块木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第六卷 柜里乾坤(1)
四二
崇祯一十六年秋八月到来的时候,清太宗皇太极暴卒的消息从山海关外传进了紫禁城。那一天,粘稠的雨水从拂晓以前就开始飘落不停,雨水沉淀在森然苍郁的古柏上,针叶都像裱糊了一层不透明的乳脂。风在空洞的街巷和长廊中呼呼地奔跑着,把黄叶和雨雾一阵阵地抛到一道深墙的隔壁,或者两扇紧闭的院门后……百官们围绕着颤巍巍的首辅大学士,商讨皇太极之死是祸兮?福兮?他们的朝服被雨水淋湿后像沉重的铠甲一样压着肩膀,这使他们都极不舒服地尽力伸长着自己的脖子,看起来就像从巢中探出头来的小动物。
但是这些小动物们叽叽喳喳地商议了半天,却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论。因为他们各怀心事,在心忧大明帝国的存亡时,都在预卜着个人身家的荣辱安危。即便是朝中最愚蠢的大臣也都看到了,大明帝国的落幕已经是朝夕之事。只不过,能够取而代之的人却还不明朗。清军固然强悍,但是皇太极新亡,嗣位的福临才只有六岁。李自成、张献忠已经拥有百万之众,然而草泽鲁莽,流窜成性,前途也殊不可料。神州陆沉,要真的沉下去也就罢了,偏偏是风雨春秋,青山依旧。任那些穿着帝国末代朝服的官员如何思量,也实在是无计可想。
而首辅大学士自然是无话可说的。在帝国的朝廷中,领袖内阁的首辅即是—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终父皇崇祯一朝前后一十七年,先后撤换的首辅就达五十余人。据我所知,父皇撤换首辅的决定,都是在百官议政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作出的。他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在挥手之间颁布帝国宰相的任免御旨时,就像不耐烦地看着一班不中用的伶官演砸了戏。他让唱走了腔的家伙卷铺盖走人,而指着某一个丑角,要他立刻在白脸上画重彩、挂髯口,站到前台接着把戏唱下去。为了保住相位,以免祸从口出,愚蠢的首辅总是在关键时刻保持沉默。而更愚蠢的首辅则自作聪明,喋喋不休。那么聪明的首辅呢?——哦,根本就没有聪明的首辅。
首辅终于在一阵清理嗓子的痰响之后说了话。他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百官听了,似乎听出了一点意思。再问其详,首辅却摇摇头,说,“我们去奏明皇上罢。”
从本年春天那个不能确定的夜晚以来,所谓的“皇上”,其实就只成为了养心殿中那把龙椅的代称。那把巨大、华丽的龙椅就顿在养心殿的中央,孤独而严肃,比一个正在沉思的人更接近于沉思的状态。当朝臣们对着它行礼如仪,启奏,争吵,抗辩,甚或犯颜直谏的时候,它都声色不动地倾听着,尊严而不骄矜,比一个皇帝更接近于君王的风范。百官们已经习惯了它,并且爱戴上了它,他们在它的面前对国家大事作出最后的裁定,以它的名义号令尚可以号令的天下,增减赋税,调拨兵马,推进战事或者是议和。如果皇上真的只是一把龙椅——有时候他们会妄生出这样的念头——国家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在前往养心殿的路上,尽管有太监为他们撑伞,但是奔跑着的风和雨还是一次次地扑过来,就像爬行兽呼地把直立的前掌搭上了他们的脸颊和前襟,有着说不出来的凄惶。隔着风和雨,他们惊讶地望见养心殿的门大开着,在那把沉思的龙椅上,有一个人捧着一卷书,正在严肃地沉思着。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第六卷 柜里乾坤(2)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直到百官们扑倒在他的跟前时,他仍然保持着沉思的姿势,他是用左手捧书的,而右手支撑着向前低垂的额头。如果他的内心正翻卷着风云,那么耷下的眼帘也巧妙地把它们遮掩到了幕后。
“皇上,”百官一齐山呼:“皇上”
是的,这个人就是皇帝,我的父亲。虽然他的头发在失踪的日子里已然白了一大半,长长的胡须拖过了膝盖,袍上粘着斑斑驳驳的痕迹,但是他只可能是大明帝国唯一的皇帝。
父皇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殿外的像兽一般奔跑着的风雨,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