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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有这样一人在身旁,是离开是归来,是相聚是相望,都已不再重要。
看着他额上微汗,念卿抽出手帕,尚未抬起手却又顿住,只低不可闻地叹口气,缓缓将手巾搁在他枕畔,起身走向门口。
“为什么叹气?”
黑暗里却听低沉柔和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怔回首,“你醒着?”
他略撑起身子,慵懒靠着枕头,语声带了沙哑疲惫,“有人进了房间我还不醒,早不知被暗杀多少次了。”
原来他一直醒着,醒着将她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念卿心口紧了一拍,想起方才,脸上耳后蓦然也有些热了。
他没有拧开床头台灯,就那么静静倚靠在枕头,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看着她。
“我来看看窗户,壁炉燃着,要有些风进来才好… … ”她喃喃说了半句,又觉解释多余,便只一笑,“你睡吧,我出去了。”
他不说话,在她将要拉开门的时候,才哑声低低说,“我渴了。”
念卿看他一眼,折身到桌前倒水。
两人都不言语,寂静黑暗里,只有汨汨水声倾入杯中。
“你… … ”
“你… … ”
却又同时开了口,不约而同说出个“你”字,旋即一起失笑。
薛晋铭笑道,“你先说。”
念卿莞尔,“我只是问你觉得好些没有。”
“没事了。”薛晋铭微笑,“我是想问你困不困。”
“不困。”念卿不假思索摇头。
“那陪我说会儿话。”他侧了侧头,示意她到床边坐,一面捂了肩头坐起,因牵动伤处微微皱眉。念卿忙近前扶他,将枕头垫在他受伤的左肩肩后面,柔声道,“躺着吧,这大半夜的起来说什么话,有事明天再说,你该多休息… … ”
“你不想陪我?”他却看她,微挑唇角带上一丝无赖的孩子气。
念卿无奈地将水杯塞给他,倚着床边款款坐下。
看他心满意足低头喝水,额前一缕乱发垂下,壁炉里火光暖暖映照,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偶尔响起,念卿垂下目光,心头淡淡倦倦,有别样安然心绪缦上,想来却又千头万绪,家事国事都涌至,念卿沉吟着想了一想,淡淡道,“你前次走后,燕绮来看过慧行。”
他信手搁了杯子,“我知道。”
念卿默然。
此间动静他自是了如指掌,想来燕绮当日若不改变心意,执意带走慧行,他也会看在一个母亲的情分上,忍痛放手,默许她带走孩子。万幸燕绮终究自己想透了,没有让慧行离开他的父亲,没有夺去他仅有的亲人。
她对他,到底还是有情分的。
“我有负于她,这样的好女子理当另得良缘。” 薛晋铭微笑,语声却不是全然没有涩意。十年结发,也曾企望过白首偕老,如今一朝做了陌路人,谁又能无动于衷。
念卿半晌说不出话,亦不忍看他神色。
他却怅然而笑,“是我太自私,生生误了她这十年。”
“两厢情愿的事,有什么误不误的,你这样说倒看低了她。”念卿一时心绪触动,脱 口道,“燕绮是最有主张的人,她自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你又何必无稽自责… … ”话未完,语声却蓦地一滞,回转过心念,已觉出这是个说不得、提不得、揭不得的轮转夙怨。
念卿被自己的失言窒住。
薛晋铭亦抬眼看她,静了片刻,淡淡笑,“她与我倒是一样执妄的人。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梗着火炭… … 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铸成大错。”
“这回确是凶险,我听来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强,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 … ”
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沉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生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阴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边坐下,认真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么?”
薛晋铭修眉一扬, 似想说什么,却又忍回了话,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没奈何,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做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 … 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情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得日本人今日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交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峻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不打断,也不发问,只静静听着,听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柳低柔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一早投靠日本人,如今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
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 … 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 “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么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这样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言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宇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刊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样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起什么情报机密,倒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
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他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念卿无奈摇头。
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彥飞两个还都是孩子… … 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
“你不如明说彥飞就是呆头呆脑!”醉晋铭笑起来,不意间牵动伤口,眉头微皱。念卿忙扶了他,轻声责道,“你该休息了,夜这么迟,你不困我可困了。”
薛晋铭默不作声地看她,似才话说,却不开口。
她以目光无声询问。
他静了一刻,缓缓问,“念卿,你真的认为,我做的这些事没有错么?”
念卿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燕绮曾经说,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眼里闪过一丝罕有的迷茫,目不转睛望了她,流露只在至信至情面前才有的彷徨,“我从前是怎样的,有时连自已也想不起来了,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不可挽回… … 我不知道自已是不是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同情,没有仁慈,只有满手杀戮。”
“你没有变。”念卿望着他,目光温柔,似能融化一切烦忧,“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做些什么,你一直都是我最初所见的薛晋铭。”
他缓缓而笑,深邃漆黑的眼里有了柔和光芒,煞意尽化倜傥。
十六章 (下)
原以为自己是个日起得最早的,不料想,更有早行人。
霖霖轻手轻脚步下楼梯,探头张望,没瞧见忙碌的仆佣,却瞧见那窈窕人影穿过客厅与餐室的连廊,径自往厨房里去了一一竟是敏言,她竟起得这样早,却是要做什么?
霖霖好奇心大起,悄悄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厨房门边。
正在忙碌生火做早炊的厨娘见了敏言,也一脸错愕,连问薛小姐这是要什么。
敏言也不理会,挽起袖子只问家里有没有雪耳、枸杞与莲子。
厨娘找了出来,她便利索地动手淘洗,将雪耳仔细分摘浸泡在温水里,做得似模似样… … 霖霖躲在门外瞧了半天,终干忍不住,小声嚷,“喂,你在干嘛?”
敏言闻声一惊,回头瞪来,“你……大清早跑来厨房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干嘛一早在这儿扮厨娘?”霖霖睁圆一双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伸手便去捞她浸泡的雪耳来瞧稀奇。敏言打开她的手,“别捣乱,这是我煮粥的!”
霖霖一愣,哈哈笑出声来,“你还会煮粥?”
敏言忙捂住她嘴,“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他们… … ”
“哦哦!”霖霖忙也噤声,只怕把母亲扰起来,趁早上溜去捉弄高彥飞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敏言偏问起这茬。
“我,我醒得早,起来随便转转。”霖霖咳了声,笑眯眯打量那些莲米、枸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孝顺,煮来讨好薛叔叔的吧,你这滑头!”
“谁有你这么多坏主意,这些日子冬燥,我好心煮粥给你们喝,你还说说三道四!”敏言背转身去不理她,明明是被说中了心里小算盘,却嘴硬不承认。霖霖嘻嘻一笑“跟着薛叔叔真是有得沾光,不过我怀疑你煮出来的粥,真的能吃么?”
敏言斜斜瞅她一眼,眉梢挑起些促狭,“别以为谁都似你这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在香港那会儿我就会下厨了!”
霖霖一想也是,“对了,燕姨煲汤煮粥的手艺可是一绝,我倒忘了你是名师出高徒。”
敏言脸色却陡地沉了沉,“谁跟她学,我家又不是没厨子。”
霖霖眨了眨眼, 没有接话,看她容色说冷就冷,一时又背过身去不理人,才不过十七八的年龄,却少年老成似的端起冷脸,尖尖眉梢,薄薄嘴唇,柳梢儿似的眼角也透着傲气。
这才想起,她己不是小时候那个寡言瘦弱的小敏敏,也不是从前默默伴在她身边读书学琴的敏言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