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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哭,可是哇的一声还没冲出嘴边就止住,眼泪打着转也没有落下来。
因为她看见母亲脸上早已布满泪水。
“妈妈每一天都在想你,想抱抱你,陪陪你。”念卿语声哽咽,“可是妈妈生病了,如果碰到你,你也会生病,病了就要打很痛的针,你明白么… … ”
“霖霖不怕打针!”霖霖一骨碌跳下来,就要向她奔过来。
念卿慌忙退后,“不许过来!如果你碰到妈妈,妈妈会病得更重,会死掉,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
“死掉?”霖霖呆呆站住,小脑瓜里还不太明白死掉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再也见不到妈妈便比任何事都更可怕,于是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睁大眼晴茫然望子成龙着念卿,“霖霖生病了,为什么妈妈可以抱抱?”
念卿语塞,只能答道,“因为你是小孩子,妈妈是大人。”
霖霖歪着头想了一想,蓦她如大人一般叹口气,“小孩不好!”
“嗯,小孩不好。”念卿破涕为笑,柔声哄她,“所以你要多吃饭,霖霖长大,变成大人就可以来抱妈妈了。”
“爸爸在哪?”霖霖十分不高兴,“妈妈生病,爸爸为什么不回来?”
胸口隐隐窒痛,令念卿说不出话来,泪水却无声落下。
“妈妈不哭!”霖霖想上前又不敢,急红了小脸大声道,“爸爸坏,妈妈不抱他!”
夜里在四莲和萍姐的安抚下,好容易哄得霖霖入睡了。念卿在门边悄然凝望她睡颜,看了许久才转身,缓步走过走廊,在楼梯处见着沉默而立的薛晋铭。他看她穿上一身骑马装束,手里拿了披肩,便皱眉问,“你还要出去?”
外边天色早已黑尽,夜风也转凉。
念卿轻轻点头,“你要不要也一起走走?”
薛晋铭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色,皱眉问,“一定要骑马?天都黑了,还是让人备车吧。”
“不远,就在后山,骑马走山道很快,车子反倒要绕路。”她笑一笑,不由分说在前领路,带他穿过后苑,来到马厩。二人各挑了马,并辔穿过月色朗照的庭院,缓僵驰在山道上,夜里花香越发馥郁,熏得空气也似酿过一般,湿润的衣风微漾着甜。
“我想等霖霖生日之后,请大夫开始那个新颖大胆的疗法。”念卿平静开口,语气轻快,将那极具危险性的人工气 胸疗法说得如一个新鲜的游戏。
“你想过万一失败的后果么?”薛晋铭语声微涩。
“也不会比这样拖下去更坏。”念卿淡淡一笑。
“但至少… … ”薛晋铭黯然说不下去,不知道至少还能怎样。
“我已想过,这样拖着,或许可以拖得久一些,给仲亨和霖霖的担忧却也更多,仲亨他所要承担的已经够多,霖霖又这么小,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唯恐将她染上… … 我亲眼见过念乔的母亲死于痨病,也见过梦蝶那形销骨立的样子,我不想重蹈覆辙。”她微仰起脸,望了夜空中孤月皎洁,轻轻叹道,“若能一搏,赢回一命自是上天眷顾,输了也了无遗憾。”
她有条不紊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仿佛说着与己无关的平常事;担忧着丈夫与女儿的感受,却不提他,半个字也不提他的悲仿。
薛晋铭木然听着,心上有发僵的麻,只听着她语声幽幽,偏尔夹一两声咳嗽,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低低说下去,“我此生没什么再可遗憾… … 仲亨会是一个好父亲,他和霖霖都足够勇敢,他们会好好的… … 除此,我仍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你有自已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
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如此坦言。
薛晋铭转过脸,不让她看见他的表情,挽僵的手紧握成拳。
“还有,便是念乔。”她叹息,挽住僵绳,驻马在一树高大木棉之下。
石径尽头,一座爬满青藤的两层小楼被高墙铁栏深深围着,橘黄灯光点点亮起,养在门后的猎犬已闻声下低吠起来。生铸的厚重铁门轧轧开启,警卫从里头奔出来厉声呵斥,走近才发现竟是夫人来了。
薛晋铭将念卿扶下马背,在警卫引领下踏入那宅子,夜里看不清庭院模样,只觉林木森森,木叶摇摇,碎石砌成的路面职了青苔,落脚微滑,仿佛是很少有人走过的。他伸手扶住念卿,抬眼望向那透出灯光的小屋,只觉整栋宅子除了那点灯火,冷冰冰再无人间烟火气,连二楼每扇窗户都被铁条焊牢,上面缠绕着爬山虎的藤蔓。
警卫推开门,屋里倒是整洁清净,窗后垂着白色纱帘,地上织毯柔软,两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楼梯两侧。念卿沉默地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极轻,到二楼走廊处驻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气喘。
薛晋铭从身后扶住她,扶她缓缓走到一间门上有铁枝方孔的房间前,里面灯光透出,隐隐可见一个女子侧身而立的轮廊。警卫掏钥匙打开了门,房里那穿白裙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浓密长发从脸侧垂下,肤色极白,眸色极黑,尖削下巴与挺秀的鼻梁与念卿如出一辙,唇角却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整个左颊,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将整张左脸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晋铭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伤疤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是念乔,她竟是念乔。
当年晨露一般娇嫩的少女,被念卿呵护备至的同父异母妹妹,笑起来有着和念卿一样的眉弯,不顾一切爱着那个懦弱的富家子,眼里被爱 情的火焰灼烧,无视一切阻碍与现实一一那样的念乔,曾对他笑如春风,也曾对他怒目而视的念乔,竟成了眼前容颜尽毁的疯女。
她目不转晴看着念卿,唇角浮着一点痴痴的笑,带起颊上一点酒窝,“姐姐。”
第卅二记 (下)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晋铭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一个病重憔悴,一个疯癫破碎,满心都被这可怕的疑问充斥,铁窗密闭的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念乔牵起身上白裙,裙袂蕾丝层叠,长长拖曳在地一一他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袭婚纱。她转过身子,痴痴对着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结婚礼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门口,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我还有好多新样式的礼服!姐姐,你来看!”念乔痴痴笑着拉开壁角衣橱,里头满满一橱都是婚纱,有的挂不下便团团皱起,塞在角落,随柜门打开而跌出。乔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纱里,欢跃地一件件抓起来,比划在身上,一面喃喃自语,“我穿哪一件好… … ”
念卿弯下身子咳嗽。
薛晋铭扶住她,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走吧。”
蓦然听得身后念养尖声问,“你要走哪里去?”
薛晋铭愕然回头,见念乔站起身来,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晴刹那间瞪圆,“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过神来,将薛晋铭往身后一挡,弱声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话音未落,念乔已扑到跟前,扬手抓住念卿肩膀,语声尖厉扭曲,“把他还给我,不许你带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复着这一句,直到被薛晋铭钳住双手,强行带她离念卿身边,外间的警卫也一拥而入,将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面,耳听着念乔凄厉惨叫,无力地靠在门边。
警卫熟练地拿出江射针剂,片刻后,她叫声减弱,昏昏歪倒在沙发上。
薛晋铭揽住念卿,觉察她身子颤抖,双手冰冷,当即不由分说将她带下楼去。
走出门外,念卿脸色已惨白如纸,直至被他揽上马背,这才仰头将眼一闭,任凭泪水滚落,却仍紧咬了唇一言不发,随他一路疾驰返回。
到门前下了马,她也不理迎上前来的萍姐等人,径自疾步奔上楼去,将书房的门重重一甩薛晋铭抢上前去,一手将门抵住,“念卿!”
她不理会,脚步虚浮地走到壁角酒柜前,刚拿起一瓶白兰地便被他劈手夺去。他用力握住她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别这样… … ”
念卿猝然回头看他,哑声道,“在船上你问起念乔,我没有答,现在你都看见了,那就是念乔,她已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哟样子!”
念卿与霍仲亨的婚礼之前,有一件丑闻虽被压制了舆论,仍在市井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一一霍夫人的妹妹在订婚当天被未婚夫当众悔婚。有传言说,那程氏是有骨气的正经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风尘出身,拼着得罪权贵,也不认这门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异乡… … 然而当年恩怨,薛晋铭再清楚不过,那程以哲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激进分子,也曾当面刑讯,那人性子偏激狭隘,一腔盲目热忱,祝军阀政客皆为死敌。
然而,若说起与那程以哲真正的交道,犹在此之前。
彼时世上尚无念卿,只有艳 名倾城的云漪。
她也还未识得霍仲亨,仍是金丝笼中夜夜歌唱的衣莺,是伴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红粉。
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时狂热追求的人,正是念卿。
及至入狱后,因爱生恨,所憎所恼的人,也是念卿。
“我明知道他怀着别样心思,却拦不住念乔的痴心,她认定了她一心仰慕的程大哥,说什么也要同他一起。 ”念卿黯然,一缕乱发从鬓边垂下,“当日程家向念乔提亲,我心中知道不妥,却不忍令念乔一再失望。我对她的管束早已令她不满,我想着她毕竟已长大,或许也该放手让她走一走自己的路… … 果真这一放手,便再也找不回她。”
程以哲与沈念乔的订婚消息传来,薛晋铭已身在南国,对这突兀喜讯只觉莫名。倒是退婚息传来时,倒令他毫不意外。
“念乔便是因为姓程的悔婚而想不开?”薛晋铭皱眉问道。
念卿垂下目光,恍惚摇头。
“程以哲不止退婚,还留下一封遗书给念乔,在订婚当日跳海自杀。”念卿语声沙哑,“那封信十分恶毒,将他利用念乔报复我的原委尽数道出,一字一句写着他从来不曾爱过她。”
薛晋铭愤然 脱 口,“无耻!这算什么男人,他死有余辜!”
念卿漠然道,“他的尸身并没有捞到,我总不信他那种人会真的自杀……那只怕是他刺激念乔来报复我的又一个手段。念乔自然深信不疑,对我恨之入骨,当日她撂下一句狠话便与我反目而去,我只当她是气话,却想不到她真能做得出来。”
“你既毁了我,我也不会教你如愿以偿嫁入霍家。”
时隔多年,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重又回响在耳边,仍令念卿寒彻筋骨。
薛晋铭心惊,忍不住追问,“她究竞做了什么?”
念卿缄默,额头有细细汗珠冒出,良久才哑声道,“那时候子谦也来了,他在家中没能遇上念乔,念乔却机缘巧合认得他。他反对我和仲亨结婚,与他父亲闹得很僵… … 那天夜里,他被几个侍从官劝出去喝得大醉,那几人都是风月老手,挑了舞女各自寻 欢。殊不知念乔在暗中一直尾随他们,趁醉混在舞女之中,将子谦带出舞厅… … ”
继室的妹妹与继子闹出丑闻,算来也是姨母与子侄的悖 伦,一旦闹出这样的事,霍家颜面无存,霍仲亨无颜面对天下人,她这风光的督军夫人便再也做不成。
念乔是真的豁出一切,不顾名节声誊,只求拖着她身名俱毁,同堕地狱。
她是真的那样恨她。
念卿说不下去,额上冷汗更多,咳喘连连。
薛晋铭也听不下去,蓦地站起身来,“别再说了,那都已是过去的事… … 念卿,忘了罢,子谦也是无心之过,这怪不得他。”
“白然怪不得他。”念卿勉强笑了一笑,苍白颊上泛起红晕,“他并未和念乔做出什么事来,虽未认出她身份,却及时醒转,将她当作舞女赶